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野人部落:一部非正史记载的稗官野史(全文)   作者:张弛   开篇   作者简介   原名张子明,甘肃人,1955年出生。当过知青、工人、教师。1981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汗血马》、《张弛西部小说选》、《中短篇小说集》等。曾获《当代》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等。现为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副主席。   一个离奇怪诞的故事   红色大鸟   一阵旋风过后,那蓝火鬼影霎然消失,平坦坦的沙岭顶上,却出现一片浩浩白骨。四围天色朦胧如黛,精疲力竭的人们再也鼓不起精气神了,倒头一躺,横卧在枯骨中间,再也不想起来……   绝望的寂静中,死神徘徊良久,忽然传来一声古怪的啸鸣,声音很亮,像鹰笛一般。只见从遥远的西南天际飞来一只红色大鸟,像一只火红色公鸡,翅膀上闪着五彩之光,头却是一个老鼠头,尾巴也像一根软溜溜的长蛇悬掉在半空中。   神秘古堡   惊风暴雨直直持续了一夜。当风雨渐息的时候,我们一些幸存者都被卷到了一片不知名的草莽深处……饱经风霜的战马,此刻竟像丧家犬般号啕大哭,木立的人群也痛心号啕起来。马黑马急了,忽地拔出军刀,“呀”地一声怪叫,刺入了那老黑马的胸胛。老黑马长号一声,一股热血冲天喷起……经历了如此一场血祭,无情的苍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那只久违的鼠头红鸟,像一团丹火,自天边飞来,嘎嘎地鸣叫着,如凤凰再生。循声望去,只见遥远的西南方向,赫然矗立着一座城堡,城垛逶迤,炊烟袅袅。   凤凰营   “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是什么?她们不是人,而是神!她们并不是我们抢来的,也不是用粮草弹药换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她们是神打发她们下凡,拯救咱们的灵魂,帮助咱们脱离苦海的!在前些日子里,我们鬼迷心窍,利令智昏,只把她们当玩物看待,发泄兽欲。现在,我们要把她们当做金、当做玉、当做天上的月亮,和她们真诚相爱,为我们生儿育女,造配下一代!……”   “可是,我们又不能人人做爹,人人都做丈夫!我们现在的姐妹只有三十多人,兄弟却有五百多,怎么也配不过对儿来,这就需要精选良种!选出最优秀的精种,和我们最优秀的女体配合,为我们生育出一大批能爬冰卧雪、跳山过海的龙虎之子。”   一座与自然神秘力量抗衡却最终走向消亡的野人古堡   鼠患   惊人的怪事一桩连一桩,各种各样的老鼠,远处望去,活灵活现,确实是老鼠,但当用钉耙将齐打死于地之后,却又忽然间变一块块土疙瘩,不见了头,不见了尾……   阴阳大混沌   “忘忧果”又叫“极乐草”,那仙果之水果真不同凡响,待下肚片刻之后,只听得浑身筋骨一阵脆响,满身的烦气、燥气、浊气、恶气,纷纷从毛孔中散发出来,不一会儿工夫,便觉神清气爽,身轻如鸟,精神百倍,耳目一新……再饮一杯,感觉更加神妙,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从此,“极乐草”之水便成了一种魔药,男女争相饮之。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翻江倒海的男女大疯狂。茫茫野驼滩,淫风驰荡,阴阳失控;垒垒旮旯城,气喘如牛,腥膻喷鼻……   灭顶之灾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闷雷,人们惊抬头,只见西北方向卷起一团黄云,势若排山倒海,滚滚而来。黄云前面飞行着那只久久未见的鼠头红鸟,翼若两片送葬旌幡,声若一曲招魂挽歌,呼啸如箭,悲鸣而来。   滚滚闷雷持续不断,时间已经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仿佛有千百颗球形火雷连成一串,在云层里往来滚动,做走马灯般周天巡逻。终于一声巨响,似有沉雷爆炸,沙宫石窟一片摇荡,顷间倒塌无数……   不可理喻的坎儿井水山,干涸断流几成枯竭,现在突然山体崩溃,竟又像一座地下水库决堤,浩浩荡荡,一发而不可收……可怜可叹之人马牲畜,在地震火焚、飞石碾砸之中死亡过半,现在又被滔滔洪水淹没一半的一半。不一会工夫,已经地成泽国,人为鱼鳖……   滔滔洪水流了三天三夜,隆隆雷声响了三天三夜,地震余波亦持续了三天三夜,大约在第四天上,混沌的天宇渐渐露出一线亮光。   又过一日,风止雷息,水波落潮,天地才重现旧日的宁静。劫后余生的残存人畜,有的从泥浆里慢慢支起头颅,有的从沙包高地上渐渐睁开眼睛。这时候,他们才完全看清,他们的王国家园已彻底毁灭,人已死去十之七八,畜已死去十之七八,千亩良田已成淤泥沼泽,旮旯城废墟已成水中岛屿。昔日的辉煌,昔日的业绩,昔日的悲欢,昔日的荣辱,俱成一去不返的千古云烟……   第一部分 羊副官的证词   羊副官的证词   [笔者按:羊副官是那场事件中的一个过来人,本名羊介臣,甘肃河西人。笔者访到他的时候,是在新疆某生产建设兵团,当时年已古稀,孤身一个,在一座水库边打鱼为生。下面是对他的一段采访笔录。为行文方便,就按他本人的讲述口气往下叙述。]   一   九四九年,中国西北大地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两军决战,一方是共产党彭,一方是国民党马,彭是彭大将军彭德怀,马是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双方各率数十万大军,展开了一场殊死拼杀。关于这场战争的性质,后世的史书自有说法,但在当时的我等看来,它却纯属一场改朝换代的兵家之争。我当时在马步芳的儿子马继援手下任少校副官,虽是军人,却是文职,平日里喜欢读点书,对当时的政治时局已有所认识,知道共产党肯定要坐天下了,国民党肯定要垮台了。当时与我怀有同感的军官还有不少,军中还曾流传一个谣言,说这次兰州战役,共产党军委特意派了徐向前来指挥,因徐向前当年是西路红军的总指挥,与马家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到来,必将对马家军采取斩尽杀绝的政策。后来得知徐向前没来,而是彭德怀率领王震、徐光达、杨得志三员大将,方才略略松心,觉得万不得已举手投降,也不至于枭首。这都是隐藏得很深的一种军人心理,可见士气已经何等低落。可是我的顶头上司马继援却不是这么想。他是马步芳的独生子,年少气盛,二十二岁就当了少将副军长。一九四八年陇东战役,曾打退共军贺龙部一个团,占领了合水城,一时名扬天下,被《中央日报》誉为“青年将星”,还被总统夫人宋美龄纳为义子。眼下决战关头,又被上峰火线任命为西北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兰州城防总指挥,更是气冲斗牛,不可一世,竟然高叫“撼山易,撼马家军难!……”   八月十六日,共军渡过挑河。八月二十一日,解放军先头部队向兰州城发起了第一次进攻。不知是由于轻敌的缘故,还是长途奔袭的指挥失策,这一仗,解放军没有占到便宜,激战一日,牺牲了数千人马,失败而退……   这一胜利,更加冲昏了马继援的头脑,他越加趾高气扬、得意忘形。当天晚上就在金城关总指挥部,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会,数百名军官受到嘉奖,每个士兵发大洋五块,坐镇青海老巢的总司令马步芳也从西宁发来贺电,以励再战!   然而,这只是回光返照前的一束残阳。八月二十五日凌晨,解放军在休整三日后,发起了全面总攻。上千门大炮齐声轰鸣,千军万马杀声震天。上午十时,南部防线率先失守;刚过中午,东、西防线也全面崩溃,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城区。至此时刻,马继援才感到了灭顶之灾的恐怖,一边声嘶力竭地下令溃军死守城垣,一边又率领数名亲随弃城而逃……   但是,已经晚了,唯一的退路北部黄河桥头也已被一支解放军迂回部队占领,一声“轰隆”,一辆军车率先起火,火光映红桥头两端,汹涌的黄河水猛然暴涨三尺,浪拍桥柱,水火大迸溅。有一些士兵急眼了,竟发疯似的往黄河里跳;有一些骑兵更抱侥幸,企图坠着马尾巴渡河。一时间,数里宽的河面上,布满了蚁群般的人头马头。我的坐骑本来也想往黄河里跳,但蓦然之间又一声惊嘶,吓得不敢动了。我仓皇一顾,只见如沸如溢的黄河水面上,忽然冒出无数条红色大鱼,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嘴巴一张,獠牙如锯,所到之处,落水者一片惨叫。我亲眼看见,一匹高昂的马头正泅渡中游,忽然一鱼窜过,马头顷间不知去向,马脖子里却喷出一道冲天黑血……   我惊得一头扑在马鞍上,几乎失去知觉。马继援目睹此情此景,也仰天发出了绝望的呼号:“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当儿,沿黄河上游,忽然传来一阵山摇地动般的呐喊,接着一队骑兵冲到眼前,当头一员悍将,面如锅铁,须如虬髯,腰挂一把军刀,手端一挺喇叭头机枪,对着马继援大吼一声:“军座,跟我来——”随之猛刺坐骑,冲入河桥大火。接着一阵机枪横扫,杀开一条血路,我们这才昏头昏脑地被簇拥着过了黄河……   二   当日黄昏,我们逃到了一座孤山之上。检点人马,仅剩千余之众。马继援回头眺望兰州方向,不禁痛哭失声。那个临阵救驾的黑脸军官——这时我才看清,他原来是骑兵第一旅旅长马黑马,此人勇敢善战,是马氏父子十分钟爱的一员战将。他一边抬袖抹着脸上的血水汗水,一边安慰马继援说:“军座,不要丧气!共军立足未稳,我军还在进行巷战。咱们速招河西援军,来一个反攻,定能收复失地!”马继援则抹泪说:“反攻的事情先不说了,暂退凉州城吧,看情况再翻越祁连山,在青海跟共军决一死战!”于是,我们又马不停蹄,连夜直奔凉州城。   但想不到的是,当第二天日暮时分,我们赶到凉州城下的时候,守城官兵竟不给我们开门。马黑马大怒,单骑拍门,嗷嗷直叫,说副长官在军中,敢不开门?城上士兵竟反声问道,是哪个鸡巴副长官?真正的副长官现在城内!我们这才知道,西北长官公署的另一个副长官刘仁,已在兰州城破之前率先逃到了这里。按着平常的情况,马继援在军中的威名远胜过刘仁,但此时此刻,一切都变了。就连马黑马也恍然悟出了某个道理,不再吼叫,强忍住气,劝请马继援亲自出面喊话。马继援则心怀戒心,不肯出面,沉吟一阵,叫我扮他的模样,前去喊话。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叫我去做替身啊!但没有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乘夜色的掩护,前去照猫画虎地喊叫一通。对方大概当真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回话,说刘长官请马长官暂住城外,因为天太晚了,队伍进城恐扰百姓。等天亮了,刘长官将亲自出城迎接云云。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地在城外一个小村庄里住了下来。马黑马咬牙切齿地说,待天明入了城,非把他刘仁一伙杀个鸡犬不留!   这一夜,马继援的精神气色大变了模样,如果说先前溃逃时还存有一种东山再起的希望,而此时此刻就万念俱灰了。深陷的眼眶凹成了两个黑洞,口唇上渗出了斑斑黑血。我不禁对他升起一丝怜悯。应当说,他是一个人物,在国民党数百万军队全面崩溃的时候,他犹能做到勉力一战,从另一个政治阵营的角度来说,实在已属难能可贵。可惜历史从不留恋过时了的英雄,随着江河日下的王朝气数,他化成了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入夜之后,疲惫至极的士兵们都呼呼入睡了,而我和他却依然相伴着一盏马灯,苦思冥想着眼前身后。忽然,他把我拉到门外,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指着天河渡口上一颗若明若暗的蓝色小星,说道:“介臣,你看那是不是我?”我仰脸观望了一阵说:“军座不必远虑,杀气很快就会消散。”过了一会,他又问:“古人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是否已到楚亡汉兴之时?”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就不吭声了,回身入屋,叫我把公文袋倒出来,他挑了几页纸片,折成小角揣入贴身衣袋,其他的叫我烧了。而后又把他的警卫营长孙龙也叫过来,掏出一把金条,分别塞给我们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父亲不能为傅作义,我亦不能为张学良,此非我执迷不悟,实乃有千般苦衷也!今夜之后,吉凶难卜,你们好自为之,我则不成功便成仁!……言吃,不禁泫然泪下。我和孙龙亦情难自已,跟着泣不成声。哭罢之后,他又叫我们去跟马黑马旅长一块休息,他独自一人盖一件军大衣躺在土炕上,叫门口的卫兵吹灭了灯。   马黑马已经头枕马鞍扯起了鼾,声若闷雷。士兵们全都露天宿着,战马也按临战状态分散卧开。那已是秋后的季节了,阵阵寒气,摧人心凉。直觉告诉我,今夜要小心,于是我没敢真睡,只是伏在马腹下,微合上双眼。   大约到了后半夜,我终于忍不住困倦入了梦乡。正悠悠忽忽,忽然四下里枪声大作,炸了营。我慌忙跳起,去叫马继援。可是扑入屋内,却已经空无人影,就连他的卫兵也不知去向。我情知不妙,慌忙跳上马,随乱军向外突围。我们初以为是共军追来了,及至交手,才明白是刘仁发动了兵变。我的肩上挨了一刀,马黑马也中了枪伤。我们不敢恋战,拼死冲出重围,借着夜幕的掩护,落荒而逃……   三   天亮了,我们眼前又出现一片茫茫黄沙。检点一下人马,又折去一半。这时候,马黑马才发现军座不见了。我讲当时的情况,他大发雷霆,骂我失职。又问警卫营长孙龙,孙龙也是说不知道。只有一个马夫李老军说,他半夜里起来撒尿,好像见军座和一个卫兵,牵着马出了村,可能是拉屎去了。马黑马立刻怒斥:“胡吣!拉屎用得着牵马?分明是你狗眼冒了花!“那李老军便赶忙连声诺诺,说可能是他狗眼里冒了花,再不敢吭声。愣了一阵,孙龙营长又推测说,军座可能已落入刘仁之手。马黑马一听,就想立刻掉转马头,再去救驾。我慌忙拦住说,万万使不得,不说以卵击石的兵力对比,就是军座真的落入敌手,也不可动刀兴兵,那样反会把他逼上凶路。马黑马顿时又扯着马缰,在地上打起转转。正犹豫不决,身后又传来一片杀喊之声。还没弄清真相,士兵们已经自动跑开。到这份上,马黑马也没辙了,只好继续打马狂奔……   黄沙越来越重,马蹄越来越吃力。我们已不知不觉闯入一片大沙漠。(但这大沙漠还不是新疆的罗布泊大沙漠,而是甘肃北部的腾格里大沙漠,两块沙漠相距还有千里之遥。)身后追兵越追越近,回头一望,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马黑马急了,回头就是两枪,士兵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回身就一阵乱枪。但奇怪的是,追兵却不开枪,一阵旋风卷来,我们听到了一片杂乱的呼喊:“别开枪——别开枪——呶们是自家人……”这一情况又把我们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马黑马急令士兵勒住马嚼,在一溜沙丘后埋伏下来,等看究竟。   一会儿追兵赶到,在距阵前百步之地停下来。一个胖胖的军官单骑来到我们跟前,想不到竟是马继援当日的一个手下亲信,现在刘仁军中领着一团人马,名叫白敬忠,因其长得肥胖矮小,人称“蛤蟆团长”。他说刘仁已与地方绅士做好密谋,准备开城迎接共军;共军也已渡河紧追,到达乌鞠岭下。他不忍背叛党国,在兵变中又发动兵变,率一批兄弟前来投奔马继援军长。我们非常高兴,像大冷天喝了一碗烧酒。马黑马拍着他的肩膀连声夸奖,说他是一条忠义好汉!然而,当他得知马继援已不在军中的时候,脸色又忽然变了,显出十分惊讶和后悔的模样。接着我们反问他,军座是否被刘仁拿下,他说没有,刘仁还正为放跑了马继援而大发脾气呢。听了这一情况,马黑马又说,这是好事!军座既然没被拿住,就说明已经逃脱了,只是跟我们跑散了方向而已。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寻找他。接着又对白蛤蟆团长说,你既然已经加入了我们伙子,就不要后悔了,咱们同是党国义士,死活一起走吧!白蛤蟆团长听了这话,久久无语,忽然莫名其妙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玉石佛像,念起经来。我们看着他这模样,只觉好笑,但又笑不出声来。计议一阵,我们判断出:马继援可能已经趁乱进了南部祁连山,因我们当初的出逃路线就是,经河西走廊南越祁连山,到青海后再跟共军决战。现在的情况是,刘仁的部队已控制了整个走廊平原,按计南下已不可能,继续北窜也无出路,唯的一办法是,踏着沙漠继续西进,绕过甘州到酒泉之后,再相继南下,因那里人烟稀少,连着青海柴达木,行军相对阻碍少些。主意拿定,我们把部队做了个小小的整编,白蛤蟆团长带来了约一个半营,加上我们的残存,共约八百多人,号称三军。以马黑马为首,白蛤蟆为副,我和孙龙营长为辅佐,开始了一场千里远征……   四   唉!历史的命运、个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捉摸。我原是一个贫寒的书生,抗战爆发那年,投笔从戎,上兰州参加了救亡军队。原指望为国为民尽点忠孝,同时也为个人挣点光宗耀祖的事业。但哪里想到,十年沧桑,辗转流离,如今却沦落成了一个亡命漠海的流寇之徒,我内心的伤痛是何等深重!但没有办法,历史决定了我不可能选择另一条出路,只好就这样将错就错地走下去……   腾格里沙漠,浩茫无边,赤日如火。开头几天,我们还能见着一些蓠蓬、酸剌、泉眼之类。但渐渐地情况就变了,草木越来越少,泉泽几乎绝迹,有人就不断地栽下马来。起初我们还挖个坑,将尸体掩埋,但到后来,就顾不得了,只把空鞍子马牵上走。有的人掉下马时脚套了镫,旁边的人只隔鞍抽刀替他割断镫绳,连马也不下。还有的人死在马上几天了,一直像睡着,直到苍蝇在腐尸上围成团,才被人发现。我的刀伤也化了脓,蛆牙子从胳膊滚到手背,只能抓一把热沙子敷一敷。队伍已经不成阵形,零零星星拉成一条几里路的长蛇阵,几乎每天都有渴死病死的人。一天晌午,队伍中间忽然传来几声枪响,我急忙踢马奔到跟前,只见一圈人围着一圈人,有七八个伤兵躺在地上,一个姓卜的年轻连长,坐在马鞍上,一枪一枪地向他们射击。我大吃一惊,连声喝问,这是干什么?到这种时候,还要自相残杀?那个年轻的卜连长却斜瞟我一眼说:“羊副官,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这几个兄弟已经无救,我是应他们的要求,帮助他们速死,以减少痛苦,怎么叫做自相残杀?”说着,又朝那几个人,“砰!”“砰!”连放数枪,只见一个个脑浆迸溅,血流满地,死于非命。我惊骇地扭过头去,不忍多看……   队伍继续前行,情况愈加恶化。大约在第十天上,我们在甘州地界进入了另一块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这里的地貌更加严醋,莫说水泽,连一根草苗子也见不着了,只剩下一色的火红沙漠。我们陷入了极端的干渴。偶尔有一匹战马撒尿,成群的士兵便成了接尿的乞丐。一路马蹄,一路尸骨,不知死了多少无助的生命。   一天中午,我也迷迷糊糊昏了过去。已经分明地体验到了那种“刹那、刹那”的死亡快感,据说那正是灵魂脱壳前的预兆。但就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刻,忽然有人在我的后脑上猛击了一掌。我惊悚地睁开眼,却见是那个马夫李老军。此人年纪已近花甲,光光头下吊着一把山羊胡子,面目慈祥而又有点狡黠。他见我醒来,诡秘地一笑,递给我一根泡杆芨芨。我非常惶惑,那么多青壮年士兵都死去了,他怎么居然还活着?而且在这种时候,他给我一根泡杆芨芨是什么意思?他见我不解,又做个鬼脸,从褡裢里又抽出一根芨芨,伏下身子拨开马鬃,鼓腮一吹,对着一根粗大的血管,猛地扎了下去,接着张口衔住芨芨的另一端,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原来是在喝他战马的血呀!我不禁一阵眩晕,扑在马鞍上,眼泪夺眶而下……   这一方法很快传遍全军,所有官兵竞相效法。一股股滚烫的战马热血,流进了一个个 干涸的心田……战马啊,从本质上说,它不过是一匹畜生,落在共军胯下,它是共军的坐骑;落在国军胯下,它是国军的坐骑。它并不知道人间是非,它只是按着它的动物属性为主人尽着忠诚。但令它的主人汗颜的是,在枪林弹雨的血火中已经把它役使够了,现在还要喝它的最后一丝余血,实在令人伤感不已。   随后几天,情况略有好转,战马的热血使我们又鼓起了一线生存的希望。大约在第十五天上,我们终于望见一片浩大的水泽,人和马俱似发了疯的饿兽,连滚带爬扑到水边,就是一阵没命的狂吹……   快心快意的沉醉,终于把我们从死亡的路上拉了回来。专门在水泽边直直躺了有三个钟头,才渐渐被一阵奇怪的哞声惊醒。顺声音望去,只见水泽那边一片绿草地上,忽然出现了黑压压一大群骆驼,其数不在三五百匹。我们初以为见着了人烟,非常高兴。但紧接着,那驼群中居然有人持枪高喊:“站住——哪一部分的——?不许往前走——!”我们又是一个大惊失色,其他人尚未省过神来,白蛤蟆团长已失声叫道:“糟了!糟了!我们闯到骆驼团的窝里了!……”接着一阵惊慌的解说,我们才完全明白,原来这骆驼团是河西驻军中一支特殊的兵种,一般的骑兵都是战马,但这支骑兵却是清一色的战驼,在沙漠地带作战最为有利。它原是肃州衙门的一支地方武装,后被国军收编,成为一个独立团划归于刘仁部下。现驻酒泉锁阳滩,不但有战驼千峰,还养着一个运输驼场,势力很壮。如果它已经接着刘仁的堵截命令,我们可真是飞蛾投火了!怎么办?怎么办?全体官兵大眼望小眼,失了所措……   马黑马,真不愧是一个从血火里杀出来的天煞星,他沉吟良久,突然鹊眼一翻,面朝队伍,大吼一声:“举起左手,咬住食指——”我们下意识地举起左手,咬住食指:“一、二、三——”“咯嘣嘣……”一阵骨节断裂之声,几乎所有官兵的左手食指都被咬断了。一股剧烈的刺疼把我们的全部杀性激发了出来。接着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提着血手,高举马刀,向着骆驼团冲杀而去……   五   骆驼团猝不及防,似乎没有料到我们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会对他们发起突然袭击,有许多士兵还没来得及跨上驼背,就被我们冲了个四分散。一场马驼大战,只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虽然沙漠里驼兵比马兵更善征战,但我们毕竟是哀兵,激战约半小时,敌已溃败。我们追了一阵,追不上,就停了下来。只有那个年轻的卜连长,好像发现了什么特殊目标,率一小队人马穷追不舍……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我们捕获了数百峰骆驼,还缴获了一大批武器弹药和粮食物资,更妙的是还找到了一个造酒的酒坊。我们好一顿吃、好一顿喝。马黑马喝得两眼发了红,不住地呵呵作笑。那个白蛤蟆团长得此拯救,激动得喜泪难禁,再次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玉佛,双手捧着,连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狂欢一阵,又听见一阵车马响,那年轻的卜连长追击回来,在门外大声叫喊:“弟兄们,快来看呀,好东西!”我们出门一看,竟是一辆用炮车改装的驼车,一个轿篷似的大车厢里,装着十几个女人和娃娃,原来是骆驼团的一些军官家属。那些女人大多很年轻,有的朴实如村姑,有的妖艳如美姬。其中有个身着红旗袍的女子,分外妖挠,其他的女子都已吓得魂不附体,唯她却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还面带媚笑向我们挤眉弄眼。我们立刻就骨酥肉麻,丢了魂魄。在那种时刻、那种环境,连生死都不顾的我们,猛然地见着女人,简直就像到了生命的最后告别时刻。马黑马首先咯咯地发出一串淫笑,连声夸奖卜连长“立了头功!”孙龙营长则早已按捺不住,趁着酒兴,立刻扑过去拉住一个女人……以下的事情就不细说了……   一阵昏天黑地的云雨过后,我们这群刚刚跳出陷阱的困兽,却又猛然跌入了另一个无底深渊——从俘虏口中得知:在凉州事变的第三天,马继援就带着一个卫兵,化装成商人逃到了青海(这与我们当初的判断大致相符。但是还没等他来得及组织青海决战,解放军已于九月五日攻占西宁,马氏父子双双乘飞机逃往台湾,青海军团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刘仁部下彭铭鼎又率领包括骆驼团在内的万余名甘军在酒泉通电起义,甘肃全境宣告解放……“咣——”这一消息犹如一声重锤,粉碎了我们全部的梦想。多少次枪林弹雨的冲杀、多少次死里逃生的危难,到此时此刻全成了一文不值的徒劳。马黑马当即钢刀失手,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变成了一尊泥塑。白蛤蟆团长则如一团肉泥瘫坐在地上,两眼珠翻了白。我和孙龙等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闭了气……   天地命运,就是这么的千曲百折!倘若这时候解放军追兵闻声杀到,我们一定会束手就擒而不做任何反抗,因此也就会免了日后那十几年的非人生活。可惜当时的情况不是这样,当我们杀退骆驼团后,茫茫戈壁竟是一片死样的沉寂,除了偶尔几声驼号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风也不刮。仿佛天意在暗示我们,叫我们自己选择出路。   可是灵魂迷乱的人们,哪能自己走出迷途。沉默好久,马黑马又摇摇晃晃直起了身子,他习惯地抖着手中的军刀,两眼里放出一道逼人的寒光,咬牙切齿地说:“马步芳、马继援,都不是好东西!关键时刻,甩了呶们,呶们只有自己找命了!……现在,南下青海已没意思……在甘肃立脚,也已不可能……(倘若我们不打刚才这一仗,说不定还可与共军商量投降;可是现在消灭了人家刚刚起义的一团人马,怎么能说得过去?)没法子了,眼下只剩一条路:出口外,走新疆,那里有我们的骑兵第五军,说不定可以找个安身之地……”言讫,不禁两行热泪夺眶而下……跟着,白蛤蟆团长也放声大哭起来。他是实在太冤枉了,假若在凉州城下没有错误地跟我们来,也许现在已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的一员;可现在邀功未成,反落了个鸡飞蛋打,他的悲慨可以说比任何人都伤心彻骨。只有士兵们没有哭,他们从当兵吃粮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了是炮灰的命运。什么共产党国民党,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的关系;胜利和失败也只是走运和倒霉的差别;任何的政治意念,都会在一碗酒、一碗肉中连毛入口。他们面对着长官们的如丧考妣,只是木木地僵立着,听天由命……太阳落山了,沉重的夜幕徐徐降临。我们再也不能犹豫了,骆驼团并没被全歼,卷土重来的危险还威胁着我们。哭者终于收住了泪,呆者也缓缓嘘出了气,无可奈何的现实统一了西去新疆的意志。我们将缴获的帐篷、水袋和粮草物资装上驼背,将带不走的武器弹药和营房一把火烧了,最后又将一百多名俘虏和驮工杂役收编为一个连队,一起带上走。临开拔的时候,马黑马又下令,将那些原本已经决定释放的军官家属也全部带上走。我当时想说点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来。那些女人们闻此噩耗如五雷击顶,一下子跪倒在车下,哭求饶了她们。声声悲号,如箭钻心。可是那个红旗袍女子却与众不同,冷艳无惧色,竟笑着对她的落难姊妹们喊道:“上车吧、上车吧,嚎个啥,娘们天生就是叫狗日的,这一次说不定还碰个老虎呢!”说着,先自钻进车厢。另外的女人们急了,扯住她的腿,连声哭叫:“花奴!花奴!(似是她的名字或是绰号)不能去呀,不能去呀!”声若裂帛,撕人心肺。有几个小丫头和小娃娃,也一阵哭爹喊妈,哭作一团。但无济于事,卜连长等一伙士兵,死拉活扯,硬将她们一一推上车去。车门一关,军号响起。凄厉的号声划过西天余晖,一群塞外游魂又踏上了不知其期的新疆远征……   六   漆黑的夜,微露三两点淡淡的星光。马蹄的声音踢哒踢哒,驼蹄的声音刷啦刷啦,吱吱呀呀的木车轮子碾过戈壁,就像送葬的灵车驶向坟墓。队伍默默无声,犹如一条半死的长蛇在缓缓蠕动。   蓦地,队伍里传来一阵嘶哑的歌声:   马步芳呀,日他娘,   吃呢么喝呢要打仗?   抓了兵呀,心如狼,   丢下犁祀背钢枪……   歌声如泣如诉,充满怨愤。我渐渐听出,是那个李老军的嗓音。队伍一片肃然,没有人应和,也没有人制止。   第二天晌午,我们到了嘉峪关,关门紧闭,阴云笼罩。万里长城从嘉峪关下横贯南北,切断了关里关外。几座古垒,寒鸦哇哇;极目西望,大荒接天。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此时想起,心如刀绞,我们再也抑制不住背井离乡的彻骨辛酸,一时三军齐哭,哀声倒地,战马悲鸣,响彻行云。关楼上有几个守关的卫兵,诧异地望着我们,没有阻拦;我们也没有招惹他们,从一道长城缺口处走了过去。   第三天黄昏,我们渡过了疏勒河,在玉门关附近进入了新疆。至此,我们完全脱离了甘肃地界,也基本摆脱了共军追击,心头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我们不敢走通常的官道,只寻没人烟的地方绕道西走。我们已没有明确的行军路线,只是朦胧地朝着西北方向的新疆省会迪化城昼夜兼程。   大约快到哈密地界的时候,戈壁前方忽然又出现一片滚滚黄尘,一支兵马迎面向我们飞奔而来,我们大吃一惊,急忙勒住马缰。   那支兵马越奔越近,及至到了百步开外,我们还愣着发呆。倒是对方先自愕然了,勒马高声喝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我们这才省过神来仔细地把对方打量了一番:只见三五百条人马,情形和我们差不多,一样的狼狈不堪。虽然认不出番号,但可以肯定不是共军。奇怪的是,他们的队伍中居然也夹杂着一群年轻妇女,衣服五颜六色,容颜也憔悴不堪,但鼻儿眼儿却长得十分秀丽,跟一般的民妇大不相同,令人纳闷。马黑马注望了一阵,低语一声:“镇静!”接着反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方迟迟不回答,有几个头目在马背上交换了下眼色,派一个独眼龙汉子走过来,这边我也磕磕马镫迎过去,相互一问,才知是一对难兄难弟,他们正是从迪化城逃出来的一伙新疆溃军。原来,继甘肃酒泉起义之后,九月二十五日,新疆警备总司令陶峙岳也宣告起义;紧接着九月二十六日,国民党新疆省主席包尔汉也发表了起义通电;原属马家军嫡系的骑兵第五军,也在这场大起义中,发生了剧烈的分化,军长马呈祥率一部分亲随出逃印度,其余官兵在副军长韩有文的率领下也投降了共军。至此,天山南北万里大地,统统插上了共产党的旗帜。这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变,可我们还蒙在鼓里!而他们这支人马又是原新疆军阀盛世才的旧部,因参与过捕杀毛泽民等共产党人的活动,恐日后共军清算旧账,故拒绝投诚,反杀出来,准备沿弱水北逃蒙古,不期与我们半途相遇。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当下我们强忍住又一次的失望,与对方首领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商讨共同的出路。   对方的人马比我们少,但对方的头儿是个师长,官比马黑马大。他们主张,要我们跟他们走,说包、陶通电一下,等于绝了我们的新疆之路,继续西进,只能是自取灭亡。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北走蒙古,蒙古高原水草丰茂,足可养马,万不得已还可另作他图……他们这个主张,不能说没有道理,白蛤蟆团长和孙龙营长当即动心,拿眼直望马黑马,孙龙营长还不无迫切地说了句:“马旅长,机不可失……”但马黑马却瞪他一眼,未予理睬,对对方说:“你们的意见确实不错,但还不是上策。你们显然低估了共军的力量,既然你们能在蒙古高原养马,共军就不能到蒙古高原去捉马?要知道,越能活人的地方,越是藏不住人……依呶看,最好的办法还是跟我们走吧,深入新疆是不成了,但我们可以改弦易辙——折头向西南——走西藏!西藏虽然也不是万全之地,但据呶看来,共军至少在三五年内还进不了西藏……”他的话音一落,对方就哄笑起来,连声反驳说:“走西藏,简直是做梦!看来你们对新疆和西藏的地理还太不了解。虽然新疆和西藏接壤,但要从我们现在立脚的这个地方去西藏,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呐!莫说那一座座雪山冰川,单就眼下这块大戈壁,你们就根本无法通过,还说什么三年五载!……”马黑马却依然镇静自若,似乎他在一听到新疆起义的消息后,就已想好了另一条出路。他回头瞥了一眼我们那一长串满载粮食、弹药的驼队和驼车,冷冷一笑说:“沙漠确实是可怕的,呶们就刚刚从沙漠里出来,人是死了一批,马也死了一批,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对方见马黑马毫无入伙之意,只好说,既然这样,那就各走各的路吧。马黑马也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随之,我们这对患难兄弟,就这样分道扬镳……但刚走出几步,对方的首领忽然又转身唤住马黑马,眼巴巴地瞅着我们的驼队,吞吞吐吐地说:“仁兄,同是党国义士,能否拔根汗毛……”那意思很明白,是想叫我们支援他们一点粮草弹药。马黑马心领神会,没有拒绝,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心怀叵测地笑望着对方队伍里那些年轻的女人们说:“大敌当前,兵败如山倒,你们既然缺吃少穿,干吗还要带这些多余的人口?”对方也立刻心领神会,犹豫一阵,赔笑说:“这些娘们原是军中剧团的一伙戏子,我们正愁甩不掉她们;如果马旅长有解难救困之心,那就正好帮我们卸掉这个包袱吧!”马黑马闻声大笑。随之,我们便在那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下,进行了一场十分奇特的贸易交换:我们给了他们一批粮草弹药,他们给了我们一群漂亮的女人……   这是一个天意。当时的我对马黑马的这一举动很不理解,我们已经带了骆驼团的一伙女人,现在再带这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但后来的事情才慢慢证明,马黑马是有其深远考虑的,正是这些女人们,才使得我们在那日后漫如长夜的十五年岁月中,没有死去。这是后话。   七   与新疆溃军分手后,我们就彻底走向了穷途末路。   西藏到底在什么地方,距此还有多远,何时能到达,已没心问了,反正就这么走呀走呀,走到哪天是哪天。新疆的沙漠比甘肃的沙漠更为苍凉深远,举目四顾,尽是清一色的黑色沙砾,直通天边。太阳也像个接血盘子,寂寞地悬在半空中,有光无芒。走着走着,战马的蹄子就瘸了腿,铁掌脱落,胳窝里生出一个个脓包,一步一磕头,状极凄惨。骑士不忍,就下马步行。又走数日,终难乎为继,马黑马便下令,将所有伤残病马全部放弃,一律换上骆驼走。于是,有相当一部分战马,便被我们狠心地遗弃在荒原上。它们眺望落日、目送着我们离去的背影,嘶声如哭。   我骑的是一匹大肚子黄马,不够勇烈,却很驯良,它的一只蹄子也连了掌,撞在石子上嚓啷响。我实在不忍心与它诀别,忽然想起马继援给我的那几根金条,便请李老军帮忙,用石头砸成几根钉子,钉在马掌上,这样我们才又坚持了下来。续行数日,队伍里终于怨声载道。孙龙营长不断地发牢骚,说这分明是往死路里走,不能以一个人的意志,害了大家。白蛤蟆团长更是唉声叹气,诅咒马黑马刚愎自用。某日中午休息,队伍里忽然发生一阵骚乱,男人喊、女人叫、娃娃哭,原来是发生了争水纠纷。我们的粮草弹药是充足的,水的准备本来也是充足的,除了几辆驼车上装有十几个大木桶外,每个人的马后鞍上和驼峰背上,还各捎有一个盛水的羊皮袋子,过疏勒河的时候,都灌得满满的。可是有些人不知节约,很快就喝光了自己的袋子,于是便去抢别人的。抢哪个别人的,自然是弱肉强食。原骑一旅的人仗着自己是队伍的主力,于是就飞扬跋雇;而白蛤蟆凉州团的人,也仗着自己有一定的实力,便不买账;于是,被掠夺的对象便成了骆驼团的那些俘虏和女人娃娃。到此境地,那些俘虏和女人也明白了横竖都是个死的道理,偏不肯屈服,于是便开始了你争我夺。马黑马闻讯大怒,赶到跟前,首先驱散了那些无赖之徒,接着严厉地宣布:“俘虏可以虐待,女人绝不可以虐待!骆驼团的俘虏,以后遇着此类事情,只可请示上峰!加以解决,自己不可擅自反抗;女人和娃娃如遇此类事情,却可采用一切手段进行反抗,可以抓破他的嘴,咬断他的喉咙。其他一切官兵士卒,再不可肆意妄为,如有犯者,就地正法!”   此令一下,一场风波暂告平息。虽然骆驼团的俘虏们还骂骂咧咧表示不满,但那些女人们已十分感激,有几个母亲竟拉着她们的娃儿跪倒地上,连声说:“快给马旅长磕头!”   之后,为了进一步整顿军纪,马黑马又下一道命令:委任那个马夫李老军为“粮草总管”,全权负责粮食和水的管理供应。这一个命令,得到了全体上下的一致拥护,李老军还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高声向队伍喊道:“大家听清了!马旅长现在任命我为军需长官,从此以后,你们的一切吃喝拉撒由我管,谁若不听我的话,我就首先断他的粮和水!……”队伍发出一阵噢呀之声又浩浩荡荡开拔了……   渐渐地,地貌又发生了变化。一平如砾的黑戈壁前方,又出现了一片野火般燃烧的红戈壁,紫气腾腾,赤光闪烁,像一块藏险伏祸的立体大网,罩住了去路。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拼力前行一程,进入其中,马黑马忽然下令停止前进。他叫队伍沿一座沙包站成个半圆,自己独个儿骑马立在中间,面朝众人,静默片刻,突然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弟兄们,看清了,这是一块绝地!前面的路程还很远很远,十有八九走不出去。现在的中国已经改朝换代,我们也就再不能执迷不悟。咱们应当顺从天意,悬崖勒马,掉回头去投奔共军……”   他这话一出口,队伍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竟一时愕然,不知所措。“但是——”他接着又说,“顺马黑马却不成。呶跟共军打了十多年的仗,杀了他们很多人,他们捉住我,一定是剜心剥皮掏眼睛!顺宁肯死在沙漠里,也不能被共军抓去下油锅!可是你们——却和呶不一样,尤其是小兵士卒们,你们大都是穷苦出身,共产党最同情你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磕个头,肯定就活下了。另外,像白团长、孙营长、羊副官你们,虽然属于官佐之列,但你们只要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共军也会既往不咎……所以,现在,我正式宣布:谁愿意跟我走,就跟上走;谁不愿意跟我走,就掉转头去自寻出路。呶马黑马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大家!”言此,目光一扫众人,做出个静待抉择的架势。队伍一片肃然,人人都处在一种巨大的惊异之中,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不敢怀疑这是假的。士兵们大眼望小眼,军官们小眼望大眼,皆不知该如何表态。白蛤蟆团长显得很是激动,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住地拿眼望我。我也因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懵了,又把目光去望那李老军。不知怎的,这会儿我忽然有个感觉,那李老军是个鬼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将预示祸福吉凶。可是他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眯眯着一双老眼,夹在队伍中间不动声色。于是我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以目暗示白蛤蟆:沉着点!   马黑马见众人良久无应,又催问一声:“说话呀,尽愣着做啥?”   众人还是不敢出声。马黑马就有点不耐烦了,咳嗽一声,吐口痰,又道:“抓紧时间,机不可失!如果现在不做决定,以后就不要后悔!”说着习惯性地按住了军刀。   人群终于有点动了,孙龙营长率先跳下马来,踉跄几步,奔到跟前,扑通跪下,哭腔叫道:“马旅长——小弟对不起你了!小弟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老小一堆……小弟愿听旅长的话,掉头回家去……但愿旅长千万不要误会,小弟只回家种田,绝不投降共军”。说着双手掩面,一阵呜呜嚎哭……   他的这一举动,一下子打破了僵局,他所属的警卫营的七八十名士兵,也乱纷纷挤出队列,和他站到了一起。另外还有一些其他士兵,也壮着胆子站了出来,共约有百人左右。马黑马很是高兴,连叫好好好,俯身拉起孙龙营长,说:“快起来,快起来,莫说你回家去种田,就是真的去投降共军,为兄我也能理解,何必多疑!”说着,又命人从驼架上卸下一筐银元,倒在地上,让那些士兵自由去捡,说是送点路上的盘缠。看着白花花满地滚动的银元,又有一些士兵往外挤。白蛤蟆也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要不顾三七二十一,也向外走的时候,忽然队伍里又冒出那个李老军,他上前几步,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向马黑马说道:“报告马旅长!我老奴才十五岁出门当兵,家中父母早已死去,没田可种,没家可回!他们愿走,随他们去,我却愿意跟着马旅长走到底,走到死!”马黑马闻言,略略一怔,笑一笑,没有吭声。而那些蠢蠢欲动的士兵,见李老军如此,便也莫名其妙地收住了脚步。   这时候,夕阳已经贴近地面,空旷的荒原上笼罩着一片脓血般的怪彩,有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嘎嘎地鸣叫着飞过头顶。事不宜迟,抓紧走吧!那些被特赦离队的士兵们,长长地吁口气,怀着大难将脱的庆幸上了马。临启程时,他们又把刀枪和子弹全部解下,说他们回家种地再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孙龙营长有些犹豫,马黑马便说,也不要全都放下,适当带上几支,万一路上遇个狼虫,也好防防身。于是孙龙营长又将拔出套的手枪重新放回。而后和我们一一告了别,含泪上马,领着那队残兵弱卒离去了……   山穷水尽,势所必至的分化使幸存者的心绪愈加苍凉。白蛤蟆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孙营长他们远去的背影,再一次流露出了错失良机的悔意,我的心也一阵难言的怅惘……   然而,真正幸运的并不是孙营长他们,就在警卫营刚刚转过一道沙岗的时候,马黑马突然凶相毕露,大手一挥,命令卜连长带领一队精兵,从另一个沙岗豁口处斜刺里插过去。不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一阵混乱的枪声和凄厉的惨叫……   八   如此奇异的突变,惊得三军丧魂。白蛤蟆满脸滚着虚汗,后怕得直摸脖子。其他剩余的士兵,也一个个噤若寒蝉,吐了舌头。一会儿,卜连长提着带血的马刀得胜回来,马黑马高声呼问:“全收拾了吗?”   卜连长回答:“一个没剩,全部报销!”   兵家之事就是这样,一切都在不言之中。马黑马也没做半句解释,队伍又缓缓地开拔了……   经此一事,人们的心里钻了一个鬼,总觉得有一件什么不祥的事儿等在前面。大约行到第三天晚上,果然发生了一桩怪事。当时天还没有全黑,西方天际还散发着一抹淡淡的红光。队伍行至一座红沙岗跟前,正准备扎帐宿营,忽然一个士兵尖叫一声:“呀——那是什么?”大家猛一回头,惊讶地发现,在我们身后数里远的地方,悄悄地跟踪着一支马队,在西天余晖的映照下,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看不清面目,却能分明感到一种马蹄踏沙的尘雾。大家顿时愣了,第一个感觉是,可能遇上了共军的追兵;第二个感觉是可能遇上了沙漠中的土匪。但很快地这两个判断都被否定,自我们进入沙漠之后,共军的追击实际已经摆脱;而在这样的大荒之境,又哪里会有什么土匪?仓皇失措间,也顾不上多问,又重新收起尚未扎好的帐篷,连夜继续加紧前行……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支尾随的骑队,竟出现了一种无赖行径,我们跑得快,他们追得快;我们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而且既不叫喊,也不开枪,始终像一群影子缠着我们,我们的恐惧就愈加厉害。忽然李老军叫出一声:“那是一群鬼魂啊,那是警卫营的鬼魂啊,他们死得冤,阴魂不散,缠上了我们……”此话一出,人心更加大乱,尤其是亲手参与了屠杀警卫营的那些人,个个脸变了色,“呜哇”一声叫喊,就没命地跑开了。有一个士兵斗胆回头放了一枪,却不料枪管里钻进沙子,“砰”的一声,枪膛爆炸,人也一个满脸溅血掉下马来。这一情景,愈加使人信了鬼魂邪气,一时间,人喊马叫,大乱了套……   也不知跑了多久,马蹄驼蹄终于被黄沙陷住。一轮明月升上高天,回头一望,却又什么也没有了,四下里空空荡荡,静寂若死。人们这才抹着汗长吁一口气,斜躺横卧于地上,成了一堆烂泥……   然而这情形尚未持续多久,又听身后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人一马登上一座沙包,站住不动了。身后衬着一轮明月,静静地俯视着我们,俨然一尊夜叉形象。人们又一骨碌爬起来,大张嘴巴闭了气。马黑马又急又恼,忽地拔出手枪,大吼一声:“我毙了你。”但没想到,那黑影竟突然说出话来:“别开枪——我是胡驼子——”人们又一个大愣:谁是胡驼子?胡驼子是啥人?这时候队伍里有骆驼团的几个俘虏拍腿叫道:“对了!对了!他是我们的胡班长,是养骆驼的一个小头目,可能在刚才的奔跑中掉了队,现在才赶来……”马黑马闻此一说,惧心稍歇,又对着那山头黑影大喊一声:“你给我滚下来!”那黑影就真的闻声落马,顺沙坡骨碌碌滚了下来……”   马黑马前趋一步,枪口点着那人的脑袋,大喝一声:“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说:“报告马旅长,我是人,不是鬼,鬼还在后面……   “什么?鬼还在后面?”   “对对,鬼还在后面,他们要面见你马旅长……”   “他们要见我?”   “对对,他们说一定要见你马旅长,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他们给你叫来。”说着,不等马黑马点头与否,一转身,又噔噔跑上沙包,双手捂个喇叭口,对着后面远远地喊道:“鬼哎——过来,呶们马旅长要见你们——”   那声音一长一短,一起一伏,真像个野鬼在夜风里呼号。我们惊得头发和汗毛都竖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神经错乱者的呓语,还是真有什么天惊地怪的事要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就在那胡驼子的呼号连喊几遍后,果真有三人三骑又登上那座沙包,接着一阵风嗒嗒而下,向我们跑来……   我惊得两眼一黑,差一点晕厥过去……   接下的事情才慢慢明白,原来这三人三骑仍然是人,不是什么“鬼”,他们正是新疆溃军中的几个人,为头的正又是和我对过话的那个独眼龙汉子。他们滚鞍落马之后,扑通一下就跪到了我和马黑马的面前,哭也似的叫道:“马旅长、羊副官,小弟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你们了……请千万高抬贵手,留下我们……”言毕,一阵叩头作揖……之后,事情的真相逐渐大白:原来他们跟我们分手后,未行多远,就被解放军的入疆部队打散了。他们的师长被当场击毙,他们和少部分人逃了出来。左思右想无路可走,后来考虑到我们的西藏之行,虽然也是一条危途,但总还有一丝希望,于是就折头南下,来追我们。但又怕我们不要他们或怀疑他们,于是就没敢声张,悄悄地尾随上走。走了数日,遇见我们遗弃的那些战马,有些人就回去了。又行几日,又遇见了摊血泊死人(就是孙营长他们),知道我们已起了内讧,一部分人就又回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死心塌地跟上走。今天傍晚,好不容易追上了我们,我们却又撒腿跑了。他们不明底细,也就一如既往地跟上跑。后来追上了掉队的胡驼子,这才得了个通风报信的人……   事情至此,全体上下一个个如释重负。   九   马黑马显得十分高兴和激动,亲自下马将独眼龙三人扶将起来,表示了真诚的欢迎。接着又面朝队伍喊道:“大家看清了,呶们是得人心的!这三位兄弟来投奔呶,就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呶们的前程还是远大的。孙龙一伙是窝囊废,软骨头,死了活该!从今后,咱们要更加的精诚团结,更加的发狠勇进,不要怕死,不要怕吃苦。我们穿过这片沙漠,就是一座雪山,翻过这座雪山,就到了西藏!我们一定会吃到西藏的炒面糍粑,一定会喝到西藏的酥油奶茶!……”队伍静静地听着,颇受感染和鼓舞。而后,他又掉头对那胡驼子说道:“你今天立了一功!我现在宣布你为骆驼团的俘虏队长。你要好好管教他们,争取立功赎罪,有一天机会到了,我会特赦你们,把你们当亲兄弟看待!”队伍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感激之声……   这一夜,我们决心快意地睡了一个囫囵觉。我还梦见了一片富饶美丽的西藏图画,遍地的牛羊,遍地的野花,肥得流油的开锅肉,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然而,这一美好的梦想却很快地破灭了,鼓足勇气前行一程,雪山的影子没有看到,大戈壁却越加望不到边了。重重叠叠的沙岭,密如海浪的沙丘,把驼车轱辘都陷得拉不动了。那些原本坐在车上的女人和娃娃,也不得不改乘于马背驼峰之上,以减轻车的重量。更为骇人的是,前时所遇的那幅鬼魂景象,初以为随着独眼龙三人的到来,真相已被揭破,哪里想到,那只是一个插曲,真正的鬼魂还潜伏在我们的身前身后,继续作祟作怪。第二次发现它们的时候,和前些时发现的情形差不多,也是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之际,在我们正前方的一溜沙岭上,突然又出现了一片杀气腾腾的古怪黑影,而且阵势比头前看到的更大更多,黑黑浪浪,似有无数个牛头马面布满了一道长长的沙岭,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马和骆驼先自惊慌地吼叫起来。马黑马大惊失色,急问独眼龙,那是什么。独眼龙却也和我们一样,面色惨白,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都被一股巨大的魔力攫住了魂魄,目瞪口呆,拔脚不能动……   一会儿,残阳消退,夜色降临,那一串黑影又渐渐演变为一簇一簇的蓝色火苗,并不断地运动着,向高空扩散,终于就汇聚成一道幕布般宽大的蓝色光带,横悬在沙岭之上数丈高的地方。我们的目光也随之而由平视变为仰视。这情形持续良久,茫茫漠海间忽然又传来一声古怪的长鸣,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十分苍凉悠远。长鸣过后,蓝色的鬼火中又霎然涌出一张张人脸,一颗颗马头,人脸无血色,马头没毛,个个征衣铁甲,杀气逼人,在虚空中无声地向我们冷视。我们的坐骑就不由自主地四蹄一软,相继跪倒……   巨大的惊骇,空前的恐怖,闭住了所有人的心窍。我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心造鬼魅,产生幻觉;但我不敢相信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会有如此众多的人畜肉眼同时产生幻觉。我们呆呆地仰望着这夜幕奇景,形同槁木……   终于,不死的元气又回荡了过来,马黑马,这个屠夫般的魁首,蓦然爆发出了一股非凡的狠勇,他忽地一跃而起,拔刀出鞘。在月光下唰地一挥,发出了一声野狼殷的嗥叫:“军——令——大——死——神——令——”   于是,全体将士跟着发出一声应呼:“军——令——大——死——神——令——”   接着他嗥叫一声:“全体举枪——”于是,八百多条钢枪同时朝天,瞄准了那片蓝火鬼影……   “一、二、三,放!”“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排子枪山摇地动般炸响。跟着一声“冲啊!”的呐喊,失魂落魄的人们又像着了魔似的向那山头鬼影冲去……一阵旋风过后,那蓝火鬼影霎然消失,平坦坦的沙岭顶上,却出现一片浩浩白骨:一具一具的人骷髅、马骷髅,沿岭脊铺成一条长路。有的裸露,有的半掩于风沙之中。骨架散的散了,完整的还很完整。脑壳、肋条、腿骨、趾骨,排列得整整齐齐,好像从一躺倒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起来。胸腔骨缝里积满了尘沙,有的眼眶里还生出一根两根的草苗。尸骨周围散乱地丢弃着一些腐烂了的盾牌和生了锈的戈矛。一切迹象都表明着这是一支远古的军旅,他们长眠于此已经很久很久了。从那零乱而又整齐的队形看,他们显然不是因两军厮杀而阵亡,而是因孤军陷入迷途被大自然夺去了生命。千秋岁月已将他们的躯体石化,茫茫风尘已将他们的灵魂融入蜃气。我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恍然就像看清了自己的归宿,不禁潸然泪下,悲难自己……   月亮慢慢地沉没了,星斗也渐渐地消失了,太阳却迟迟不见升上来。四围天色朦胧如黛,一片铁青色。精疲力竭的人们再也鼓不起精气神了,有些人就那么倒头一躺,横卧在枯骨中间,再也没有起来……   绝望的寂静中,死神徘徊良久,忽然又传来一声古怪的啸鸣,声音很亮,像鹰笛一般。我们挣扎着抬起头,只见从遥远的西南天际飞来一只红色的大鸟,样子很像一只火红色的公鸡,翅膀上闪着五彩之光,头却是一个老鼠头,尾巴也像一根软溜溜的长蛇悬掉在半空中。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飞禽,一个个伸长脖子,仰首发呆。那红色的怪鸟似乎是有意来给我们引路,在我们头顶上空盘绕三匝,嘎嘎鸣叫数声,向前飞去。飞了一阵,见我们没有跟随,又折回身来,继续盘旋鸣叫。如是再三,我们终于若有所悟,不知是谁喊了声:“快走啊,那是神鸟来搭救咱们了!”于是,人们又挣扎着爬起来,牵马引驼,跟着那只红鸟逶迤而去……   十   这是一个绝路逢生的希望。我们就那么跟着只无名红鸟蜿蜒前行,俨然一队蚂蚁跟着一只苍蝇。   太阳却一直不见出来,连行几日,天色一直是朦胧的黛青色。无尽的沙漠如迷宫一般,越走越复杂,我们终于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而那只无名红鸟似乎又不太耐烦我们行进的速度,飞着飞着就不见了影子。但每当我们陷入迷途、举足不前的时候,它似乎又不忍心,再度飞回来,鸣叫着引我们继续上路。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充满了神秘。马黑马曾问独眼龙,你们多年在新疆,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独眼龙却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忽然有一天,迎面袭来一股冷气,人和马同时打了个寒战。这是一股很奇特的冷气,没有风、没有雨,却冰凉刺骨。愣了一阵,有人就叫道:“呀!可能是遇上了前面的雪山!”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但续行半天,情况却令人沮丧,雪山的影子依然不见,那股寒流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刺人心骨。我们当时还穿着夏日的单衣,冻得嗦嗦发抖。马和骆驼也一样地冷不可当。马嘴上喷出了白霜,骆驼的秋毛还没长齐,肚子上青筋暴露,冻得龇牙咧嘴。牲畜一到龇牙咧嘴的时候,面孔上就带了一种人相,分外狰狞可怕。马黑马几次回头望我,意欲止步。抬头看那无名红鸟,却依然在前面忽隐忽现,于是又咬牙坚持。   再行一程,错综如网的沙岭间,忽然又出现一道窄窄的峡口,两边砂岩陡立如削,中间一条羊肠小道,队伍不由自主地排成一道长蛇阵,像被吸入了一条巨蟒的肠道。峡口里冷气愈加凝重,似有万枚钢针刺入肤骨,不一会工夫,便觉耳门发胀、面部发麻,鞍下马蹄也悠悠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这时候想抽身回走也来不及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吸着你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迷迷糊糊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又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白茫茫雪地。我们十分惊讶,虽说天气已入深秋,但还没到落雪的季节,此处何以独成雪地?雪地中央还孤零零长着一棵绿树。树也叫不上名字,状若伞盖,苍古如老柏。树的根部隆起一堆寒冰,像蜡泪滴就。逼人的寒气正从那里向外散发。我们十分惊奇,茫茫戈壁不毛之地,何以忽然冒出白雪绿树?愕然一阵,队伍就缓缓扯成一道散兵线,向那绿树围拢过去。   快到跟前,战马忽然蹭蹄不前,鬓毛倒立,发出嘶嘶低鸣。正觉疑惑,那独眼龙突然又叫一声:“呀!树下趴着个什么?”众人闻声一惊,仔细一瞅,才见那树根下的冰堆中,还包裹着一个奇怪的动物,身披鳞甲,混沌一团,看不清面目,只透过厚厚的冰壳,隐约看出,像是一只巨龟。身体大部分被冰壳包着,尾部却又伸出一条琥珀色的肉质尾巴,笨重地盘在树身上。前面喙部,也隐隐有一个牛鼻子似的毛孔露出冰壳,微微地翕动着,鼻翼每动一下,便有两道青气徐徐喷射苍穹,与那溟濛的铅云构成一个回流。我们呆呆地望着这奇异景象,心神如沉万古深渊……   呆立良久,白蛤蟆团长忽然尖叫一声,说他的战马死了。我们一看,只见他的坐骑已四肢发僵,双目失神,四蹄陷入冰雪之中,不能动了。与此同时,周围另有几匹马驼也出现了类似情况。我们恍然惊悟:此地不可久留!一旦寒气弥漫周身,我们将永远地冰冻在这里!于是慌忙策马急走。白蛤蟆猛抽坐骑几鞭,还是不能动,只好跳下马来,徒步跑开……   十一   众人跑出一阵,回头眺望,那雪地灵龟和白蛤蟆的坐骑,已被茫茫黄沙淹没无踪。这时候,我们才渐然省悟,前面那股凛冽寒气和白雪绿树,全由那个无名灵龟所化育而成。至于那个无名灵龟是怎样化育了这一自然奇迹,同时又叙说着这神秘世界的某个意志,恐怕只有天知道了!惊魂甫定,回过神来,那只鼠头红鸟却又不见了影子。等了一阵,还不见飞来。四下里又起了风。一股一股的狼烟风柱,拔地参天,扶摇直上,黛青色的苍穹又变成一片朦胧黄尘,隔断了去路。有痴心的士兵使双手拢口呼唤起来:“神鸟回来——神鸟回来——”可唤了半天,仍不见踪影,那个神秘的怪禽像一个诡异的幽灵,把我们引入一个迷津之后,竟悄然隐遁了……   蓦然间,一股被天地遗弃的零落之感袭遍全身,所有的兵伍走卒无不产生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慨。这种面对大自然产生的悲慨,远比那种被共军追得走投无路的悲慨还要深重得多。不知不觉,队伍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黑马第一次出现了狂躁不安,他猛地野开嗓子,把那独眼龙叫到跟前,悲声喝道:“你带的好路!你到底要把我们引到哪里去?”   独眼龙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道:“马、马旅长,小弟不是带路的,小弟正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你的,小弟哪敢带路……”   “胡说!我要不叫你来带路,收留你这废物干什么?”   “马旅长,小弟实在不知这里的路径,你要硬叫带路,我就真要把队伍带到死路上了……”   “放屁!我是甘肃人,不识新疆的路,情有可原;你是新疆人,也不识新疆的路?明明心中有诈!……”另两个人也一齐跪下,乱声说道:“马旅长、马旅长,我们不敢有诈,不敢有诈,实在是你太不了解新疆的情况了,新疆大得很呀,差不多有半个中国大,我们一直在天山一带活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我不管!你们到过也好,没到过也好,反正现在要叫你们给我带出一条路来,如果你们给我带不出一条路来,我就先把你三个倒栽葱插在沙堆上!”   “马旅长……”三个人顿时叩头如捣蒜……   我看这情形不是办法,前趋一步,插问一声:“你们别这般模样,马旅长哪能真要你们的命。马旅长的意思是,你们虽然没有到过这里,总该听过一些情况,比如,从新疆到西藏,大概要经过几块沙漠,几道河流,几座山……”   独眼龙听我这一问,抹泪站起说:“羊副官,你问这个,小弟听过一点,据说从迪化城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而后翻过昆仑山才能到西藏;如果从鄯善、哈密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罗布泊大沙漠,而后翻过阿尔金山,才能到达西藏的边境。但不论从哪个方向走,都是万水千山,遥远得很啊,小弟实在说不上确切的路径……”我听他这话,心中忽然一怔,忙问:“你说罗布泊?可我听说,罗布泊是个水名,不是沙漠名?”   独眼龙又说:“罗布泊确实是个水名,但也是个沙漠名。很早以前是个大湖泊,后来水干了,周围一片大沙滩,正处在西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东边的库姆塔格沙漠的中间,习惯上叫做大沙漠。我们是从玉门关和哈密方向走过来的,说不定正到了它的跟前……”听此一说,人们的眼神又蓦地一亮。马黑马也变了口气,紧忙追问:“你快说,我们已经到了它的左边右边,还是前边后边?”   “不不不……这我可说不上了,我只是个估计,万一估计错了,可就害了大家……”   一阵焦虑的沉默中,李老军又插一句:“马旅长,这样吧,俗话说‘老马识途’,咱们挑几匹老战马,放开来,说不定会把咱们领出去。”“胡吣!”马黑马断然否定,“老马识途,说的是老马认识回家的旧路,咱们现在是寻找新的生路,老马识得个啥?你是想趁机往回溜窜?”   “不不不……”李老军慌忙退回人群,再不敢露面。“马旅长,”这当儿,那个俘虏队长胡驼子又凑上前来说:“在沙漠里行路,骆驼比马强,咱们还是挑几匹老骆驼走吧,骆驼虽然也不知道西藏在哪里,但却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据我听说,那罗布泊的水确实干了,但还没有干透,还有一汪小小的水泽……”   “好!”马黑马断然一挥手。我们又跟着几匹老骆驼出发了……   十二   昏沉沉的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我们又望见了久违的星光。天地有了黑白之色,人心也有了冷暖之感。我们在马背上吃了些干粮,也给骆驼和马的嘴上挂上料橱子,边走边嚼。那几匹骆驼深感责任重大,神情庄严而专注,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调整着方向;有时停下来,久久仰望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向天河问路。   如是躜行几日,一天黄昏,遥远的天边忽然又涌来一大团黑云,遮没了残阳,遮没了星光,四下里又变得一团漆黑。卜连长紧跟在骆驼后面,监视着动向;我又跟在卜连长后面,负责与队伍的联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驼队全由鼻绳连着,马匹之间却全靠本能的自觉,一旦有谁错离队伍,很快便被夜风吞没。走着走着,我忽开一窍,勾起双脚,将左右马镫揽在鞍上,学做驼铃撞击。身后有人跟着模仿,于是漫漫夜行道上响起一串叮当之声。经历了漫长的精神折磨,人的心灵也变得飘忽不定,伴着风声铃声,忽有女子做歌:“我大大,莫要哭,爷爷死了有孙子。你养马,我养驴,他养骡子也下驹……”歌声悠悠如童子儿歌,千军万马忽然闭气。走在这样的亡命道上,闻此歌声,铁石心肠也有了泪下之感。   我渐渐听出,那唱歌的女子正是那个红旗袍花奴。我对这女子始终充满神秘的好奇,除了知道她是一位落魄的军官太太外,其他的身世一概不知。她的一言一行都出格离奇,仿佛是个妖狐的化身,她加盟我们队伍,也暗合着某个诡谲的天意。   风声猛然加剧,呜呜如牛吼。前面引路的骆驼接连发出惊恐的吼叫,像是撞见了虎豹豺狼。我踢马疾步上前,与正在勒马转身的卜连长撞了个满怀。我大声呼问:“咋了?咋了?”卜连长却气急败坏地喊道:“停步!停步!快停步!”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瞥见几匹黑魆魆的驼体像陷入了沼泽之中,上下跃动,拼命挣扎。其他的驼群则如临大敌一般,吼叫着往后直退。我亦扯身急转,向后扬手大呼:“站住!站住!别往前走!……”可是队伍却像聋了耳朵一般,在风声中继续敲着马镫伴歌而行。“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有不少人马陷倒在地。这时候,大漠黑风更加如决堤潮水,呼啸而来,陷足的人马骆驼还没挣扎几下,便遭灭顶之灾……   我猛然醒悟,这不是沼泽,而是遇上了可怕的流沙河。于是再也顾不得他人,先自打马急逃。有一个坠马者扯住了我的马尾巴,悲声呼救,我怕与之同归于尽,回手一刀,砍断了马尾……   混乱的队伍如炸了窝的蜂群,人喊马叫,鬼哭狼嚎,全乱了套。黑风越刮越强,卷起数丈高的沙障,铺天盖地纵横冲荡,可怜的人畜根本无力自持。陷入流沙者,一会儿工夫便只剩下几只人手和马头在摇晃挣扎;幸免于难的则被大风卷得像一团团刺猬,在沙滩里四散乱滚……   苍天似乎还嫌惩罚不足,弥天黑风中又响起串串炸雷,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大地震动,大雨滂沱,仿佛要将我们彻底毁灭……   十三   惊风暴雨直直持续了一夜。当风雨渐息的时候,我们一些幸存者都被卷到了一片不知名的草莽深处。透过微明的曙色,举目四望,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芨芨草,晨风掠过草梢,发出阵阵林海般的涛声。我们叫着喊着集合起人马,发现有将近一半的人马失踪了,其中包括白蛤蟆团长和花奴女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跑散了,还是被流沙吞没了,已无心细问。凡是跑出来的骆驼,皆已挣破鼻栓,满嘴血肉模糊。那几匹引了路的老骆驼,多已下落不明,有一匹逃出来,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人和马忽然放声大哭……   如果说前面的绝望中还抱有线希望,现在就全部破灭了。哭啊哭啊,人就终于哭干了眼泪,可是那些战马却依然哭个不休。有的四蹄蹭着沙子,有的以头猛撞沙丘,还有的躺在地上打着滚,声声悲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曾在寒夜里听过野狗的哭声,曾在荒原上听过母狼的哭声,但却从来没听过战马的哭声。饱经风霜的战马啊,驰骋疆场的战马啊,此刻竟像丧家犬般号啕大哭,我们的心碎了……   马黑马悲愤交加,奔到一匹老黑马跟前,大声吼道:“别哭了!别哭了!畜生!”可是那匹老黑马却哭得更加伤心,忽地人立而起,高竖前蹄,愤怒地拍打着苍茫虚空,似乎在呼天大问。跟着,木立的人群也“哇”的一声,再一次发出痛心号啕。马黑马急了,团团乱转一阵,忽地拔出军刀,双手握刀柄,像握着一根丈八蛇矛,“呀!”的一声怪叫,刺入了那老黑马的胸胛。老黑马长号一声,一股热血冲天喷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如此一场血泪之祭,无情的苍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当我们慢慢抬起泪眼的时候,一轮旭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晨光四射,照亮四野八荒,重重叠叠的沙岭沙丘,忽如雨过天晴的壮丽河山。我们惊奇地仓皇一顾,又发现那只久违了的鼠头红鸟,像一团丹火,自天边飞来,嘎嘎地鸣叫着,如凤凰再生。我们寻声望去,只见遥远的西南方向,赫然矗立着一座城堡,城垛遥远,炊烟袅袅,隐约还有车马行人。我们大喜过望,一声“妈妈呀……”的碎心呼叫,便晕倒在地上……   苦难终于到头了!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们渴望见到城池,渴望见到人群,不管它是什么城,什么人,只要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哪怕它是共军的兵营,我们也将哭着喊着扑向他们的怀抱。当我再一次睁开眼帘的时候,我的弟兄们已经争先恐后地向那城堡奔去。他们没有一个人骑马骑驼,全是手足并用地爬行在沙丘丛中,马和骆驼紧跟其后,像一群羊。我的大肚子黄马还忠诚地守护在我的身旁,我挣扎着爬起来,满面热泪横流,用力拍它一掌:“快走啊,我们到家了!……”   十四   [笔者按:羊副官讲到这儿,喉头一阵哽咽,讲不下去了,一行老泪,从泪沟里慢慢流下,浸湿了飘飘银须。我的心也如秋风寒蝉,似乎停止了跳动。]   过了好大一会,我才说,老人家,继续往下讲吧。他却说讲完了。我很吃惊,忙问,怎么讲完了啊,你们那长达十五年的流亡史,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能说讲完了呢?他又说,十五年是十五年,但那是有些人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当我们哭着喊着奔到那座古城堡跟前的时候,才发现是又上了那只鼠头红鸟的一个大当。那是一座什么古城堡啊,原来是一座沙宫石窟!千万年的沙丘沙岗,因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就形成了一种石门石柱的模样,远远望去像城池,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片石头旮旯……当我们看清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全部的精气神都散架了。如果说前面的屡屡绝望只是一次次的失望,这一次却就成了彻彻底底的绝望。人们再也哭不出声了,再也喊不出话了,就那么一个一个地无声躺倒,呆望着苍天昏死了过去……后来有一些人慢慢醒了过来,便挣扎着各奔东西,队伍从此宣告解散。我和骆驼团的那个俘虏胡驼子碰了一路,几经生死,终于逃了出来,随后就流落到我现在的这个地方。至于马黑马、李老军、白蛤蟆他们的下落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   笔者听了这话,感到非常的失望又不敢相信,总怀疑这老头是心有隐衷,不愿意多讲。于是又问:“老人家,你在前面还说,那些女人们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正是她们,才使你们没有死去。你怎么现在又说不知道她们下落?”老人听了我这话,怔怔地把我望了一阵,又说:“我真是这么说的吗?”我忙说:“你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还从别处地方听到,你们当年流落旮旯城之后,不但没有死去,还和那些女人们成婚结伴,生儿育女,建立了一个野人王国……”“哦、哦……”他又连拍几下脑门,“是有这么回事,我也听说过。但那只是个传言。当年我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又过了几年,听人说有一个地质队在罗布泊发现了一个原始村落,后来解放军派兵去,才弄清是一伙流亡军人。他们不但生儿育女活了下来,还建立了一个什么红鸟王国,有国王、有宰相、还有皇后妃子。我就猜想可能是马黑马和花奴他们。但这只是个猜想和传言,没有见证。你如果实在不信的话,就去问问胡驼子好了,他会为我作证。”   笔者又问:胡驼子现在哪里?   羊副官答:青海落日红。   笔者又问:青海落日红在什么地方?   羊副官答:我也不清楚。当年和他跑出沙漠后,我就地呆了下来,他说要回青海老家去,就走了。我只隐约记得,他说他的老家在一个叫落日红的地方,详细情况就不知道了。笔者心头又一沉,看来这老头是实在不愿再给我讲了。之后我又做了几次耐心动员,他还是执意不肯,后来还生气了,责我年轻人不懂事,强人所难。没有办法,我只好怀着深深的遗憾和他作别,又转往青海,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胡驼子……   第二部分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笔者按:几经周折,我终于大海捞针般地寻着了胡驼子的家。原来那落日红只是个谐音,它确切的地名叫诺木洪,位于海布尔汗布达山的南麓和柴达木盆地的北缘,十分荒凉偏僻。我寻到他家的时候,胡驼子已死去多年。接待我的是他的一个外甥。我一说明来意,外甥就落了泪。说他舅舅一生命太苦,十几岁被抓兵吃粮,受尽了磨难,解放了还不能重见天日,又在那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当了多年野人。后万幸得救回家,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家中父母已经去世,自己也没有妻室儿女,就跟一个老姐姐(也就是外甥的妈)一块过活,前些年日子刚刚好转,他又害病死去,真是苦透了。我听了他这诉说,紧接着就问,你舅舅是哪一年回到家的,是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九六四年?外甥说他记得舅舅来家的时候,他刚上村学,大概是六十年代中期吧!我听此情况,更加明白了那羊副官确实是在骗我,不禁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接着我又把羊副官的讲述向他转述了一遍,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舅舅生前给他们讲过没有。外甥沉吟一阵说,“讲过,他舅舅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山里放羊,一有空闲,就给他们讲述他当年在沙漠里的那些非人生活,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哭得泣不成声。不过,有些事情跟羊副官讲得不一样,还有些事情羊副官根本就没讲到”。我赶紧就说,“我千里迢迢寻到这里,正是想接上羊副官的断缺,了解整个事情的全貌,你既然知道这些情况,就请给我详细讲一讲吧!”外甥望望我,问,“你了解这些情况做啥呢?”我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了解和研究这类问题是我的职业”。外甥沉默了一阵,又说,“那些事情太复杂,有的很离奇,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些又很肮脏,难以出口。我舅舅当年讲述的时候很激动,滔滔不绝,但讲过之后,又常常后悔,叫我们不要外传。那年省上来过两个记者,他们也打听我舅舅的那些经历,我也没敢给他们讲,我怕惹什么麻烦。”我又说,“不要紧,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那类问题正需要研究,不会惹什么麻烦的。至于那些离奇的,难以出口的事情,也没关系,史料就讲究个真实性,如果挑挑拣拣就没啥价值了,你尽管直说不妨。”外甥还有些犹豫,但经不住我再三央求,终于慨然一叹说,“好吧!我就给你讲吧,也算是给我那苦命的舅舅做个交代!”   以下便是胡驼子外甥的讲述,为节省笔墨,前面羊副官所讲的那一部分就再不重复,直接从他们流落旮旯城讲起。另外,为了保持原貌,我仍按他本人的讲述口气往下叙述。]   一   我舅舅他们陷入那片沙宫石窟之后,确实曾度解散了队伍,各谋生路;那羊副官也确实曾和我舅舅走在一路。但他们并没有走出去。转了几天,又回来了,他们根本无法走出那块大沙漠。有一些人没回来,但估计也都全部死在半途中了,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发现了许多干尸体。随后,他们才发现,那只鼠头红鸟确实是一只神鸟,并没有欺骗大家。那座沙宫石窟真是一座可以安身立命的城。石门石墙,石柱石洞,活像人工凿造一般。尤其是那些岩洞,大的如宫殿,可容一连人住宿;小的如地窝子,也能容二三人起卧。这种地方冬不冷,夏不热,实在是一个避风挡雨的好去处。城外那片浩大的芨芨滩上,还长着一些蒿蓬、梭梭、枸杞子等沙生植物,骆驼和马便有了草吃。更使人欣喜的是,城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岭,岭脚下竟然还有一片涝池般大小的水洼,芦苇丛生、水鸟啁啾,这便解决了最紧迫的饮水问题。   过了些日子,人们缓过了一些气力,马黑马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说,现在是大难已经过去,小灾还在后头,该死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要大家鼓起信心,看到将来,不要破罐子破摔。现在粮草还有一些,水更不成问题,暂时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后,再相继出征,一定会走出这鬼蜮之地。接下来颁布三条军令:一、重整军纪,所有幸存官兵,按原番号各就各位:连长还是连长,班长还是班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得擅行其事;二、为长远看,粮草物资要严格控制,每人每天分配一份,绝对公平,不容许任何人多吃多占。三、一边休养体力,一边做些劳动,打沙柴,挖刺根,准备过冬。三条命令一下,人心确实稳定了许多。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能有那样一个好去处,还有什么多说的呢。于是,他们就在那座石旮旯城里暂时安下家来,以待转机……   二   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就那么得过且过地熬了过来。但渐渐地,情况不妙了,他们所带的粮草毕竟有限,当时尚有七八百人,每人每天一份,日有所减,饥荒就终于出现了。如果单是一个饥荒倒也罢了,悲哀是悲哀,大家同命运。问题是饥荒面前并不人人平等,马黑马虽然口说人人一份,绝对公平,事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骑一旅是嫡系,白蛤蟆凉州团是杂牌,我舅舅他们骆驼团却是俘虏,等而下之,就有了差别。一开始还能勉强过去,当粮食危机出现之后,问题就严重了,怨言四起,诅咒连声。   更令人心寒的是,马黑马要求大家不要破罐子破摔,可他自己却首先破罐子破摔起来。他和那羊副官、卜连长等人,将茶叶、盐巴、药品等一些重要物资全部集中在一个大石窟里,还把那些女人们中的年轻漂亮的拉进去,终日饱吃饱喝,醉生梦死,根本忘了弟兄们的死活。面对这种情况,凉州团的士兵由于白蛤蟆在大黑风中失散,群龙无首,敢怒而不敢言。我舅舅他们却是俘虏,索性豁出来了,一些弟兄就推举我舅舅去跟马黑马讲理。我舅舅不敢直接去找马黑马,就先去找羊副官。那羊副官实际是个伪君子,他一开始对我舅舅他们很同情,并大骂马黑马黑了心肠。接着又说,你们骆驼团不是已经通电起义、投降了共军吗?共军就最讲阶级化分,在我们这里,骑一旅当然是统治阶级,凉州团当然是协从阶级,你们骆驼团当然是被统治阶级。马旅长优待俘虏,不杀你们,已经够仁慈了,你们还想得寸进尺?我舅舅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呛气而回。   没有办法,人们成群结队地散到大沙滩上,去捉沙鼠、捉刺猬、捉蜥蜴,凡能吃的东西一概不放过。有些野物是冬眠的,地面上见不到,他们就挖地三尺掏洞子。那个苦啊,真是不堪言说。有些野物是能吃的,有些野物是不能吃的。就像那蜥蜴,又叫四脚蛇和蝎虎子,看起来是一团肉,实际上却带着毒,吃得多了,人就两眼发红,五脏生火,浑身害脓疮,不几日就死了。有一次,我舅舅也中了蜥蜴毒,连续呕吐几日,眼看就要死去。这时候来了一个大好人,就是那个李老军。那老头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当时身为粮草总管,有些方便,就悄悄拿来一块盐巴,泡了半碗水,给我舅舅灌下去。那盐水真灵啊,就像神丹妙药,我舅舅就死里逃生了。那会儿的盐巴,真是比金子还贵重,弟兄们长久吃不着盐,身上的汗毛都变白了。打那以后,李老军就不时地偷来一些盐巴块块,分给生病的弟兄们,轮流着用舌头舔一舔。不知有多少人靠了李老军的这点恩惠,活了下来。   但是,也就因着这一点好事,我舅舅他们惹了一场大祸,祸根正是那个独眼龙。那个独眼龙并不像羊副官说的,是队伍被打散后,转来投奔他们的,而是因为在那些用粮草换来的女人中,有他的一个相好,他舍不得她,于是就开了小差追了来。当然,他的底细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仅比骆驼团的俘虏稍强点,再加人薄力单,也常受欺凌,于是就养成了一种四处讨好巴结的坏毛病。某一日,李老军又偷偷给我舅舅一块盐巴,我舅舅正给生病的弟兄们分发,被他撞见了,也伸手讨耍,我舅舅就分他一点。但他嫌少,还要要,我舅舅就抢白一句说,这点儿盐巴伤病员都不够救命,你好歹还活蹦着,怎么能这么贪心不足?他一听就怀恨在心了。过了几天,他忽然跑去向马黑马告密说,司令部里出了内贼,勾结骆驼团的胡驼子,偷了队伍的一袋盐,并阴谋结伙趁夜逃跑。马黑马一听大惊,急令追查,果然发现一袋子盐不见了,而且据说是仅剩的一袋。立时,马黑马由大惊转为大怒,立刻命令卜连长带一队卫兵来,一个五花大绑就把我舅舅抓了去。   我舅舅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及至到了马黑马的洞门前,才发现李老军也被反剪着跪在地上。明白了原委之后,两人都大呼冤枉。李老军说,他确实偷过盐,但绝没有偷过一袋子。他就是真做贼,也不会那么笨。我舅舅又说,他确实受过李老军的盐,但每次只有一丁点,根本没有整袋子的事,更没有互相勾结阴谋叛逃的事……但不管他俩怎样地喊冤叫屈,反正一袋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下落。接下来的事,就是把他俩一块绑在一根高大的石柱上,严刑拷打。那个卜连长真心狠,鞭打棍抽不说,还用脚猛踹我舅舅的下身,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两路人,贼心不死。我舅舅疼得几次昏死过去……   随后便是屈打成招。但屈打成招总得见赃。可是卜连长带着士兵按我舅舅的招供去追赃的时候,却屡屡扑空。马黑马愈加动怒,又下令叫人抬来一大堆沙柴根,堆在石柱下,说再过三分钟,如果还不吐实,就一把火烧死他俩!当时围观的人群已经很多,骆驼团的弟兄急了,跪成一圈,磕头求请马黑马饶命。而凉州团和骑一旅的人则不明底细,有的袖手旁观,有的则幸灾乐祸跟着叫喊,烧死他!烧死这两个驴日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来临了,就在马黑马口数“一、二、三”的时候,忽然从沙滩那边跑来了一匹高大的白骆驼,正是我舅舅的坐骑,它哞哞地吼叫着,冲入人群,先是一头顶翻了卜连长,接着就张开大口,扑向独眼龙。独眼龙尖叫一声撒腿就跑,白骆驼仍不肯放过,继续紧迫,一直追出城去,在大沙滩上东奔西逃……人群一开始发了愣,稍顷,也跟着发出一片杂喊,追出城去,看个究竟。   独眼龙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一个小沙包下,爬不起来了。白骆驼追到跟前,一蹄子踩住他的后腰,就朝着人群长一声短一声地吼叫起来。人群赶到跟前,仍不知道究竟。那白骆驼吼叫了一阵,又抬起蹄子,像木锨扬场一般,抛起那沙包上的沙子,一下两下,最终嘴巴一伸,就叼起一样东西——正是那个失窃的盐袋子!人群哗然一声惊叫,全傻眼了……   这时候的独眼龙,已经面如土色,魂飞魄散,挣扎着爬起来,反身又扑跪到众人面前,左右开弓地直打自己的嘴巴,一边打一边喊:“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真相终于大白!人群呀呀地议论着,谁也想不到,这个家伙竟然会安这种心肠!更是想不到,一匹骆驼,竟然会有这样神异的义举!人们只觉得云端里好像有神仙在说话,脚底下好像有鬼魅在发笑……   良久的惊骇中,马黑马又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先是默默地走到那沙包跟前,仔细地查验了那个盐袋子,接着又仰望着那匹白骆驼的面孔,怔怔地发了一阵呆;而后又一步跃上那个沙包,双手举天,嘶声叫道:“弟兄们——弟兄们——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家!独眼龙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马黑马作恶太多,杀人太多,得罪了苍天,苍天不容,才发配我来这里受罪。可我一人受罪不要紧,还连累了大家,连累了你们!我罪孽深重,罪不容赦!”接着双手掩面,一阵嗷嗷大哭……   哭着哭着,马黑马又抬起泪眼继续叫道:“我真不是人啊,真不是人!先前的时候跟共军作战,杀人放火,那是兵案事,不说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杀死警卫营的弟兄们,为什么到了如今,还要为一袋子盐巴杀死这两个弟兄?我真是天良丧尽了啊,利令智昏了啊!一头畜生都知道舍命救人,我还不如一头畜生啊,不如一头畜生……”   他诉说得十分动情,声泪俱下,昔日的骄焰一落千丈,平目的霸气荡然无存。人们静静地听着望着,谁也想不到,这个刽子手居然会有这么一种变化。   末后,他又猛地一把,揪下头上的军帽,攥在手里,嗦嗦地抖着,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弟兄们!从现在起,我们都要换个良心,重新做人!共军为什么能战胜国军,就在于共军顺天意,得人心。我们也要顺天意,得人心,学习共军!从今后,所有的弟兄都是弟兄,取消等级,一律平等,包括骆驼团的弟兄也是弟兄,再不许任何人压迫任何人!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包括眼前这一袋子盐和我洞里的那几坛子酒,统统拿出来,共产共享……”   言罢,一个箭步跳下,将那个盐袋子“哧啦——”一声,撕开一道大口,双手捧起雪白的盐粒,雨点般撒向人群上空……人群一阵狂呼,说不上是喜出望外,也说不上是本能的驱使,就争先恐后地去抢拾那一颗颗盐粒……   三   打那以后,局面就真个变了。马黑马这一次说到做到,他把那一袋子盐巴撒完后,果真又把那几坛子酒和其他的物资也都撒了,而且把那几个女人也撵出洞去,让他们和大伙儿一块快活。   那个坏蛋独眼龙,则从此成了个蔫黄瓜。事后马黑马对他说,你也是个苦命人,当年错投娘胎,是你爹妈的事,后来错投我们,却是你自己的事。现在你又做出这等事,我虽饶你不死,日后也会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你还是自找出路吧!独眼龙就哭了,哭得怬怬惶惶,再一次抱住马黑马的腿说,既然旅长饶他不死,那就再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一定不惜肝脑涂地,来报答众人对他的宽恕……马黑马推拒不过,最后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之后,我舅舅他们就真的和大家一起过起了平等相处、相濡以沫的生活。官不分大小、民不分贵贱,一挂车同拉,三匹马同槽。许多年以后,他给我们讲起那段历史的时候,还止不住流下伤感的热泪。   可叹的是,平等的待遇终究不能当饭吃。时过不久,饥饿的虎狼又露出了凶相。那一点粮食物资,如果供马黑马等少数人独享,确实还能维持相当一段时间,但要分散给众人,很快就见了底。转眼天气转热,春天来临,沙滩上出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绿草芽子。人们又像羊群一般去嚼草充饥。但这又产生了另外一个矛盾,沙漠里的野草可食的本来就不多,加之又是刚冒芽的初春,人马骆驼一齐上,很快就出现了人畜争食的情况。终于,饿红了眼的人们就什么也不顾了,又开始偷偷宰杀战马和骆驼……   战马和骆驼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命线,且不说这场患难与共的生死之情,能否下得手去,即使下得手去,把它们杀光吃光之后,下一步呢?严峻得让人绝望的现实再一次摆在人们面前。马黑马不住地大声呼喊,宁肯饿死,也不能宰杀战马和骆驼。但人心已经不可收拾,隔三差五,沙滩上还是出现一具一具的马驼骨架……   更痛心的是,那些战马出于驯良的天性,不论情况如何,始终和人群相依为命;而那些骆驼却野性不改,当它们终于明白一场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时候,竟在一夜之间,呼啦一阵风,全部跑散了……   马黑马实在不忍,又勉强组织起一支骑队,前去追赶。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沙漠里本来骆驼就比马跑得快,现在为了活命,更是四蹄生风。有人就喊起来:“别跑——别跑——我们再不宰杀你们,再不宰杀你们——”可是骆驼哪能听懂人话,即使真能听懂,这会儿也不敢信了,照跑不误。马黑马就发了怒,下令开枪。“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有几头骆驼就中弹倒下……   但当人们赶到跟前的时候,却又是一个大惊愕:这些骆驼并不是从队伍中逃跑的战驼,而是几匹沙漠里的野骆驼,一色的独峰,没有一个双峰,长眉遮眼,面如狮子。他们又惊又奇,惊的是,他们的战驼已经宁肯与野畜为伍,也不愿再回到他们身边了;奇的是,这地方原来并非不毛之地,还有其他野畜存在……   持久的静默中,他们又想到,这地方既然有野骆驼存在,就说不定还有野马野驴和野羊存在,只要有了这些野物,也可以打猎谋生。于是,又鼓起勇气,分头散开寻猎觅食。   然而以下的结果却是一场空。那支野骆驼就像是偶尔入境后的一伙天外来客,一完成它特定的使命,就永远地销声匿迹了。其他的野驴野马野羊,也不见半点影子……   意外的倒是,某日归途中,他们在一条干河上,又发现了一片干盐池。白茫茫、绿澄澄,一片硝土青盐。人们一开始兴奋地叫起来,纷纷跳下马去,争相捡拾那些盐块。但随即又沮丧了,先前有粮食时,等盐下锅,现在没粮食了,要这么多盐又干什么?一阵长叹之后,人们又软软地仰天躺倒在地……   四   粮食吃尽,骆驼跑光,打猎也完全落空之后,人们就干等着死了。有一些老弱病残者,就那么仰仰地躺在石洞里,枯眼向天,一声不吭,慢慢就变成了一具具干骨架……有一个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娃才五六岁,女娃七八岁。娘将仅剩的一块草面馍馍分成两半,给他俩吃。那女娃竟说,叫弟弟吃吧,男娃命小,不经饿,女娃命大,能经饿……她硬是不吃那半块馍馍,第二天,就死了……那些驯良的战马也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再不肯吃草,莫名其妙地,互相咬食起尾巴鬓毛。不出几天,所有残剩的马,都没了鬓毛和尾巴,光秃秃一副驴相,两眼里散着青光,一有人靠近,鼻孔里就噗噗地直喷绿色的泡沫。有一天,有一匹母马竟像狗一样叼起一具死婴的尸体,一直跑出城外,跑到那座大沙山上,犬坐于地,望着山下城郭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号起来……   这可把人心彻底吓麻了。当天夜里,有几个兄弟就爬到我舅舅跟前说,大哥,再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这样等下去,肯定要发生人吃人的事情,索性早点死吧,免得落为人肉。我舅舅也说,死就死吧,早死一天,早脱一天罪。于是他们就决定,捆一束手榴弹,来一个集体自杀。   “轰隆隆……”尚未等我舅舅他们拉响自杀的手榴弹,天空中猛然响起一串滚雷。一团团黑云从天边飞来,一道道闪电从云层里炸响。狂风大作,暴雨大作,冰雹大作……一会儿工夫,从黄土岭到旮旯城一带,成了一片水火交织的汪洋。纷乱如蚁的人群像遭了大地震一般,从各个豁口处向外逃窜。整个大戈壁滩,整个旮旯城,陷入了一片昏天黑地的大混沌……   那风啊,那雨啊,那雷啊,是那么的大,那么的猛,直直持续了几个时辰,才稍歇下来。我舅舅昏昏沉沉从雨水中爬起来的时候,满滩里又成一片银白,冰雹落下有半尺厚,雨水雪水四处漫流。许多沟沟低洼处,凌空里降下成群成片的蛤蟆蝌蚪,有的小蛤蟆还爬在大蛤蟆的背上,逃难似的四处乱窜。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骇人了!我舅舅他们趴卧在雨水冰雹中,半支起身子,目瞪口呆,失了知觉。过了许久,他们又惊奇地发现,那场冰雹雨雪中,除了活蹦乱跳的蛤蟆蝌蚪外,还夹杂着许多五谷杂粮,有青稞、有豆子,还有胡麻和小麦,有的漂浮在水面,有的在沙丘间聚成一道一道的陵子。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五谷杂粮中,还散落着许多铜钱,有的已生了绿锈,有的还明晃晃在水中打转。这真是白日做梦,活见了鬼!我舅舅一声怪叫,惊跳了起来。跟着,这里那里,独眼龙、羊副官、马黑马等许多未死的人,也都先后挣扎起来,莫名其妙地发声喊,趟着雨水,踩着蛤蟆,满滩里疯喊疯跑起来……   跑着跑着,终于就清醒了,终于就相信了眼前的事实:一切都是真的啊!随之,所有的人群,齐刷刷跪倒在雨水中、双手合十、仰望苍天,齐声哭祷:“天呀……天呀……天爷爷啊……谢你的大恩了……”   五   以后的事情就是绝路逢生了。那从天而降的谷杂粮,虽然有一部分是碎的坏的,经水一泡,经风一吹,就化成了黑灰;但大部分好着,拾掇在一起,太阳晒干,足够他们吃一年半载的。这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我们也曾听说过,龙卷风中会降下多种地面上的东西,但那只是一种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可我舅舅他们就亲眼见了,亲自经历了。日后我舅舅回来,和我在山里放羊的时候,一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跪在山头上,像当年跪在雨水中那样,双手告天,默念那几句祷词。久而久之,我也就灌下了耳音。   接下的境况便是柳暗花明。一场春雷春雨,彻底惊醒了入蛰的万物。大地青草勃发,草中虫鸣鸟飞。人身上全脱了一层老皮,手一搓,白沫子乱飞。垂死者复活了过来,未死者恢复了元气。那些得了怪病的战马也日益恢复常态,不时地眺望碧野青天发出一声声嘹亮的嘶鸣。伴随着战马的嘶鸣,那些逃遁了的骆驼,也开始小心翼翼,再次向人群重新聚拢过来……   这真是一个天意的转折。   某日,天空中飞过了一群长脖子大雁,咕噜咕噜地鸣叫着,自东南而西北,飞向天际。人们默默地仰望着,不觉就动了思乡之情。一人说:“动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另一个就问:“还上什么路?”前一人就答:“不是上西藏吗?”后一人就笑道:“还说上西藏的话吗?”前一人又说:“不上西藏,那就回家乡吧!”后一人又道:“家乡能回去吗?能回去早回去了!”前一人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老待在这儿呀?……”   是啊,能老待在这儿吗?虽说现在有了粮食,但那毕竟是无源之水,坐吃山空,迟早还会断顿的。可是不这样又咋样,真要下决心继续前走,那前途也实在是太渺茫了,之前路上的种种灾厄已使人们再也鼓不起冒险的勇气了。于是,队伍又出现了深重的忧虑。   一种意见认为,还是抓住这天赐良机,将那些五谷杂粮全部驮上,继续上路,走到哪步算哪步!另一种意见又认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最好还是就地坚持,以待新的转机,万一实在不行,死在这里,也算个饱暖之鬼!两种意见相持之下,只好暂时得过且过。   这样的日子又过月余,形势就逐渐明朗了,那粮食确实日见其少,粗略地估计一下,熬过夏天不成问题,但一入深秋,又会捉襟见肘,当大雪一落、严冬降临,他们无疑将重陷绝粮之境……刚刚获得新生的人们,重又被一片阴云笼罩。   但,想不到的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伟大智慧的人物,他正是那坏种独眼龙。这家伙在前时的议论中始终没有吭声,整天背杆猎枪,远离人群,满滩满野里四处游荡。近见众人愁眉不展,忽然说道:“我有一条锦囊妙计!”众人忙问,什么锦囊妙计?他便说:“开荒种地!”大家就笑了,这算什么锦囊妙计?开荒种地,大家何曾没有想过,但开荒种地须有起码的条件,土地不说了,农具不说了,种子也不说了,但水从哪里来?这茫茫戈壁仅沙山下那一汪泉泽,人畜饮水尚嫌紧张,哪里能够用来灌田浇地?   但独眼龙却未动声色,又说:“泉水不够,还可挖井!”人们就有些恼火了,以为他故意插科打诨。马黑马首先破口骂道:“扯你娘的裹脚!这干沙滩上是能挖出井的吗?你就是挖出一百丈深的井,有一百丈长的绳子吗?”   独眼龙就扑哧一笑:“马旅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那种井,跟我说的那种井不一样。你说的那种井,是汉家地方的直筒子井,须得用绳子吊着桶才能将水打上来;我说的这种井,是新疆维族人的坎儿井,能自流,像渠一样,不用绳子吊桶……”   “什么?‘坎儿井’?能自流,像渠一样?”“对!这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一种井,别的地方没有,只有新疆的一些地方有。这种井,不在平地上打,而是在高坡上打。先选好一座有水的山,再按山的斜度,从高往下,每隔十丈八丈挖一个直井,再在地下挖一道横井,把这些直井连通起来,水就慢慢地渗到了横井里,横井里的水又慢慢地汇成一条地下河,一直流到山坡最低处,再切开一道明口,水就流到了地面上……”   大家听了他这番介绍,心头才转动了一下。但人们又问,你说的这种井听起来确实好,但首先得有一座“有水的山”,这才行;可在咱这地方,哪有什么“有水的山”啊?   他听了这话,又诡秘地一笑,说:“这,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早已替你们考察好了,看——”说着,伸手一指西北方向的那道黄土岭说:“那是什么?那座黄土岭,你们把它叫土山或沙山,其实却是一种干水山。所谓干水山,就是表面看没水,其实内部却蕴藏着很丰富的地下水。这种山,一般的肉眼凡胎看不清,只有像我这样独眼之人才看得清。我这些天干啥去了?就在考察它啊!你们别再犹豫了,照我的去做,保证马到成功!”人们终于半信半疑了,面面相觑一阵,便把目光盯向马黑马。马黑马显然也动了心,噗噗地吹了一下嘴上的胡须,又问:“你能肯定这是一座有水的山吗?”   “能!凭我多年的经验,敢以命相许!”   “你能肯定挖出坎儿井吗?”   “能!单凭你马旅长对我的不杀之恩,我也要效尽犬马之劳!”   “万一将来挖不出水呢?”   “你掐我脑袋当尿壶?!”   “好!”马黑马终于断然一挥手,“干!”于是,一个伟大的或者叫开天辟地的决定做了出来:挖井开荒,屯田种粮,就地坚持,以待后变!   多少年过去了,我舅舅一提起那个决定,还激动得不行。那会儿谁也没想到,那个千人唾骂的独眼龙,竟会想出这么一个好主意;谁也更没想到,正是这个好主意才决定了他们日后那十几年的生而不死。   长话短说,那座干水山,远看是一座孤山,深入里面才发现大得很,沟连沟,坡连坡,方圆不下数十里。有的地方是沙土疙瘩,有的地方又长满野草,从山脚下那汪水泽看起,果真就发现了一条隐约的水脉。没有工具,他们就将马刀、刺刀、甚至马镫收集起来,打成铁锨、镢头、铲子;没有吊土的桶子,他们就将那成片的芨芨草割倒,编成一个一个的大小筐子;没有炸药,手雷、手榴弹就是最好的炸药。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妇女和儿童也都全部上阵,送水的送水,煮饭的煮饭,日以继夜,不分黑白地大干起来……   这时的马黑马,俨然成了个治水的大禹,头顶一头乱发,脚踏一双赤脚,腰里挂着军刀,整天价东奔西喊,嗓子里都冒了烟。每逢有艰难危险之事,他都能身先士卒。有一次,一束手榴弹在一眼竖井里哑了火,拉不发,也拽不出,他拨开人群,亲自跳下井底,排除了险情。又有一次,由于长久的辛劳而不见水,有个别人就装病偷懒磨洋工。有一个士兵确实得了病,连日高烧不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就走过去,单腿跪在那士兵跟前,一手握刀柄,一手抚摸着那士兵的额头,轻声发问:“好些了吗?”那士兵慢慢睁开眼睛,一见旅长大人跪在身边,虽然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手中军刀却已半截出鞘,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叫着:“好了,好了。”就跑向工地。从此再也没人敢装病偷懒了……   就这样,在他的统帅之下,掘井工程马不停蹄,日有所进……   此时此刻的独眼龙,也成了个一呼百诺的风云人物,俨然一个工程总监,发号施令,没人敢不听。有一次卜连长抡大锤,不小心砸伤了扶钎者的手,他竟走过去“啪”地一个耳光,骂道:“你狗眼长到哪里去了?”卜连长满面怒容,但也没有发作出来。如此苦干月余,干水山上布下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个竖井窟窿,地下的横井也逐渐贯通,连成一串。可是水却迟迟不见出来,人们就不断地向他发出焦急的询问,他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急什么?时间没到,时间一到,啥也有了!人们就不再多声,继续苦干。又过多日,还不见水,马黑马也沉不住气了,问他:“你到底有没有这个金刚钻?”他就把脸一沉,赌气说:“旅长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委我以重任,就不该怀疑我!”马黑马又说:“不是怀疑你,而是时间不等人,春耕夏锄,都有个季节,如果错过季节即使洪水滔滔也赶不上趟了!”他又转脸一笑说:“旅长多虑!其实水早已出了,而且水头还很旺,只是你们识不得。不信,你趴到井口仔细听!”马黑马就趴到井口,贴耳仔细听。听了半晌,还是没啥动静。他又塞给马黑马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说你把眼睛闭住,嘴巴闭住,拿这石子把屁眼子塞住,再仔细听。马黑马又气又好笑,随手就把那块鹅卵石扔进了井底下。却不料石子落井,井底深处就隐约传来一声水花溅起声。马黑马大喜,一个蹦子跳起来,扬手高呼:“出水了!”整个工地顷刻间一片沸腾……接下,独眼龙又洋洋得意地宣布:“这暗渠已经蓄水。再过三日,蓄水饱满,就正式切明口、开明渠,向地面放水!”人们激动得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   六   三天后,切明口,放大水的日子到来了。那是一个人们朝思夜盼的辉煌时刻。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一天天气特别好,是个正晌午的日子,天空蓝蓝的,浮云如雪。五百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集合在了干水山脚下,举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开渠仪式。   开渠仪式分三个步骤。第一步,由独眼龙以水工总监的身份,总结了这伟大工程的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同时高度赞扬了马黑马的英明领导和全体官兵的艰苦精神;当然也不忘吹嘘一下自己的劳苦功高。亦庄亦谐,博得了阵阵掌声。   第二个步骤是“献牺牲”,就是用一匹小骆驼的生命来祭就山神水神。自从龙卷风中天降五谷之后,这些亡命游子,都信了天上有神。现在这干沙山上能打出水来,显然也有着山神水神的恩赐。于是,一匹雪白俊美的小白驼便被选了出来,要用它的生命和热血来表达人们的感恩之情。担当这一任务的是德高望重的李老军。他先从妇女们那里找来一块红布,像一条血色哈达挂到小白驼的脖子上,而后口中唠唠叨叨嘀咕了一阵什么,接着一刀下去,刺入了小白驼的胸胛。那小白驼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非凡意义,自被牵到会场后,再也没有做过任何的挣扎,钢刀入心之后,只低低地哀号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之后,便是蜂拥而上的人群,争相捧饮它的热血,以分享神赐的甘露……   第三步叫“切明口”,这是开渠仪式的高潮和最终目的。担当这一任务的自然是马黑马。当“献牺牲”仪式过后,独眼龙又将一把红布缠柄的镢头双手递给了他。   明渠的切口已经事先被削得整整齐齐,像一面墙,正对着山脚下那片泉泽,与山上通下来的暗渠只隔一层薄土,只要一镢头下去,一股清流便会喷涌而出。这是一个异常神圣庄严的时刻,所有人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此时的马黑马,也激动得有些失常,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会儿面对一道山墙,竟像新媳妇杀鸡一样,手也抖,腿也抖,高举着那把镢头,迟迟不敢劈下。过了好久好久,才“呀!”的一声怪叫,将镢头劈入山墙之中……   一桩怪事发生了!马黑马一镢头劈下,没见泉水喷出,却听见土层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吼叫,仿佛有一个什么动物被镢头伤着了身体。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山墙上掉落许多尘土,而且还隐隐听见一种四爪搅动水浪的声音。这可把人给吓懵了,真是破天荒的奇事,土层里怎么会有动物?一时间,所有在场围观的人,都吓白了险。一些妇女和儿童,尖叫着直往后退……幸好幸好的是,这时候的马黑马突然又爆发出了一股强悍的血勇,一阵惊骇过后,又猛地将镢头从山墙中拔出,接着“嘿!嘿!嘿!”连发三声恶吼,将锋利的镢头一连串劈向土层深处。终于,“轰”的一声巨响,土飞石崩,渠口决堤,一条巨蟒似的怪物伴着一股缸粗的大水腾空而起……那怪物腾空之后,很快就被尘雾水浪隐没了身子,人们还没看清它的面目就不见了踪影(事后有眼尖的人说,那怪物很像传说中的龙,但身子没有龙那么长,倒像一条巨型狗,尾巴上还拖着一条铁链子,铛啷啷响……这显然是看花了眼的一种幻觉,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若干年后,这怪物又重新出现在大沙滩上,兴风作浪,危害人畜,惹出了许多麻烦,这是后话。)   先说这股大水冲出之后,一下子把人们喜煞了,男人喊、女人叫、娃娃们拍手跳蹦子,竟将那怪物的恐惧全忘了。那水啊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凉爽,浪花飞溅,如雾如雪。有许多人索性就跳进那浪花翻滚的泉泽中,上下扑腾、打滚撒欢。那个兴奋啊、狂喜啊,简直比天降五谷时还震撼人心……   七   [笔者按:外甥讲到这里,顿住了。我问,完了吗?外甥说,当然没完,只是下面的事情不好讲了。我说,有什么不好讲的?外甥说,要涉及男女事情。我说男女事情很正常啊。外甥说,太粗、太骚。我说,有多粗多骚呢,你舅舅都能给你讲了,你还不能给我讲?外甥说,我舅舅他们是啥人啊,那十几年野人生活,早把他们正常的伦理观念消磨尽了,他们说起那种事,完全像说牛儿马儿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别口。可我们是正常的人,讲起来就很觉得难为情。我说,我们了解的正是一个非正常社会的人群生活,如果他们的伦理行为也和我们一样,那就反而不正常了。外甥又说,总是怕人笑话。我说,谁笑话呢,那些人的悲惨命运已够令人心酸了,难道还会嘲笑他们那些最基本的生命本能吗?外甥说,我不是怕人笑话他们,而是怕你笑话我。我又说,你这更是多虑,你就尽管往下讲吧,如果有难以启齿的地方,可以点到为止,我意会就行;至于一些具体的性行为,你完全可以用一些生理学名词去表达,不必非要原汁原味。外甥说,既然你这样讲,我也就没话说了。于是,外甥继续讲了下去。]   那道明渠直直流了三天三夜,在干水山脚下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海子。当年春夏之交,他们就用这片海子里的水,种了一片刀耕火种的“闯田”。到秋天一看,竟是红一片、绿一片,一个大丰收。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又陆续切开了九条明渠,水势愈大。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的巨变,他们就把那片水泊叫做“九眼井海子”,把所开垦的第一块农田叫做“五谷地”,把那座干水山直接称作“水山”,因为发现过野骆驼,又把那块大戈壁叫做“野驼滩”。   他们还学会了用麸子做醋,青稞酿酒,灰条叶子卷烟,骆驼毛织褐子等等(至于金贵的盐巴,由于那片古河床的干盐池出现,更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他们还把队伍中一些工匠出身的士兵挑选出来,铁匠铸剑为犁,石匠凿石成磨,木匠、毡匠、泥瓦匠,也各司其职,各尽所成,建立起了一个一个的手工作坊。数年之后,整个野驼滩旮旯城,真个儿发展成了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世外桃源。   如果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过下去,也可说是太平天子乐万年。即使终老此地,也算得其所哉。但事实上,人类的生活并没这么简单,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在前面的日子里,人们连命也不保,当然无暇顾及此事。现在有吃有喝了,命也保住了,于是便想干点别的什么。这别的什么,首要的便是男女问题。用我舅舅的话说,就是公的见了母的,总想蹭个痒痒。照科学的话讲,就是生命要延续,必须经过雄雌交配。可是现实的问题是,野驼滩上男人太多,女人太少。你曾听羊副官讲过,这支队伍中的女人,一共有两个来源:一是骆驼团的那些军官太太,二是新疆溃军中的那几个剧社演员,两下相加,一共也不过二三十个。以二三十个女人配五百多个男人,无论如何是配不成对儿的,这便出现了严重的矛盾。   而此时的马黑马、羊副官、卜连长等一班权势者们,也开始故态复萌了。在先前的苦难中,他们尚能和大家同甘共苦,现在命运好转了,又开始作威作福了。治水的大禹又变成了享乐的纣王。他们又像初入沙穴时那样,将大部分年轻有姿色的女人收罗到他们几个人的石窟中,纵情享乐,恣意为欢。剩下的一些女人,也按营连排班的秩序,被一些中下层的军官所占有。一般的士兵根本无缘染指。当时的军中,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团长××营长看,连长提了个接尿罐,排长要着喝点点,班长骂了个不要脸!”没有办法,事情就是这样。人类社会,不论到什么时候,也有个等级之分。我舅舅他们只能眼望着这些,干咽唾沫。更令人难过的是,那些女人们,当初被掳掠为奴的时候,尚有反抗不屈之心,在经历了这一场场生死磨难之后,也逐渐变得随遇而安了,没了半点的抗争精神。这又使得曾经对她们深怀同情的广大士兵,也对她们产生了某种复杂的恨意。   但,事情终究不能永远如此下去。在那样的环境和岁月中,要叫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武夫们,彻底戒绝性欲冲动,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驼马发情、野鸟踩蛋,人们的裆下就如火如灼,浑身发热。万般无奈之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自我排释方法……   八(1)   人们的心绪发生了一种变化,默默地意识到,那种行为确实荒唐无聊,他们的苦闷并不单单为个性,如果单单为个性,那种种自我排解方法,岂不已经痛快淋漓了吗?可心中的苦闷却依然深重。渐渐地,他们就悟解到,他们最最渴望的还是另外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那么的令人渴望而又苦不能得。情不自禁地便又唱起了流传百年的花儿山歌。   河州籍的唱:万挂石崖的大子山,白云在半腰里缠哩。   离家千里者见不上面,难心者怎回去哩?   青海籍的唱:黄河的筏子藏里的经,塔儿寺上的宝瓶。   疼断了肝花想烂了心,望瞎了一双眼睛……   河西籍的唱:甘州凉州嘉峪关,玉门关连着阳关。   我活着捎不出信儿去,你死了托个梦来……   歌声如泣如诉,唱着唱着,就又回想起了他们往昔的生活。   种田的唱:四斗大地丢荒了,有牛是没人种了。   肚子里疙瘩成疮了,苦水是没处诉了。   经商的唱:西宁的脚户下来了,店家的鸡娃叫了。   灯盏照你者衣穿好,上路的时候到了。   打猎的唱:白马哈骑上枪背上,照林棵里打了两枪。   枪子儿落到牡丹上,下马者哭了两场……   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又连到了“尕妹”和“阿哥”的身上。阿哥近在眼前,尕妹却远在天边。怅然嗟叹间,他们便互扮男女,结伴成双,画饼充饥地对起恋歌:阿哥唱:天上的流云啊地上的风,世上的男人和女人。   千秋万代的江河水,爹妈是永世的命根。   尕妹唱:千年的松柏啊万年青,山头的雄鹰和母鹰。   人间最重夫妻恩,孟姜女哭倒长城……   阿哥又唱:白马儿拉的血缰绳,咱俩是一路败兵。   尕妹给阿哥长精神,把我的牛牛亲亲。   尕妹又唱:地上的韭菜嘛不要割,就叫它绿绿儿长着。   心里的话儿嘛不要说,就叫它慢慢儿想着。   阿哥再唱:鸡蛋壳壳里舀水喝,几时家解下个渴哩?   牛牛儿胀了拿手搓,几时家搓到个亮哩?   尕妹再唱:上天的梯子你搭上,天上的星宿哈摘上。   你你的良心放公当,我我的肉身子贴上……   于是,歌声便渐渐进入高潮。先前怀念故乡时,人们的心情是沉重的,鼻窍是发酸的。现在唱起了阿哥和尕妹,人们的眼泪就忽然干了,一种忘我的激情就冲却一切。“阿哥”开始跳着蹦着做各种挑逗引诱的动作,“尕妹”又一边频递飞媚,一边做掩面害羞状。种种忸怩,种种做态,真个像真一般。终于“尕妹”就扭头跑开了,“阿哥”也撒腿追开了,一时间满滩里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八(2)   这是一种无法言述的、不可理喻的风牛风马,就在这风牛风马中,男人们的那种欲火就真的得到了抒发和抚慰。天长日久,这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的一种习俗。每当夕阳西下,劳作归来,光棍汉们就端上茶碗,抱上酒罐,这里一群,那里一伙,边饮边唱,边唱边跳。直至太阳下山,明月升起,犹不能歇。往往还要点上一堆篝火,围成一圈,彻夜狂欢。那个场景啊,不身临其境是没法儿细说的!   在这无拘无束的、忘天忘地的苦中作乐时,那些真正的“尕妹”或是“阿姐”也被感动了。我前面说,那些女人们经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也变得随遇而安了。其实不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事,另有一部分,她们的心火却永不灭息。在平时的日子里,他们被那班权势者们关在笼子里,得着恩宠,似是享受贵族的清福,只好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现在,听着那没完没了的花儿少年,心头的潮水就日益增强。一到黄昏,欢歌四起,她们就情不自禁地,探出洞口,趴到墙头,悄悄地听,偷偷地看。听着看着,有人就落泪了。终于在某个夜晚,就发生了一桩集体私奔事件。   那是一个明月高挂中天的夜晚,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会儿时间已经不早,有许多人已经唱累了,喝醉了,准备收场回营了,只剩下他们骆驼团的一伙兄弟还在醉歌醉闹。忽然,从远远的一道沙陵后面,又传来了一曲歌声。那歌声十分清亮悦耳,分分明明是一个真女子的声音。人们就愣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过了一阵,那歌声竟渐渐地由远而近,歌词也听得清了:半夜里起来月满天,石旮旯的门儿半掩。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尕妹是吃药的病汉……   人们就着慌了,多少个日子里喊:“尕妹”,现在尕妹真的到了眼前,反而使他们紧张得不知所措。一些醉鬼们也霎然酒醒,张目搜寻,只见一道沙陵上,一白衣女子碎步而来,月光照身,宛若狐仙,人们就登时闭住了气。这白衣女子是谁,原来她竟是马黑马的一个宠妾。她原是新疆剧社的一年轻演员,长得最是妩媚动人,当时才刚刚二十出头,被马黑马据为己有。羊副官、卜连长等人都不能染指。因她平日里总爱穿一件白绸衫子,人们都叫她“雪女子”,真实的姓名已无从知晓。她这会儿忽然撞入光棍汉中,竟使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过了好大一会,那雪女子见无人应答,又唱:青石头上的红嘴鸦,白鸽子一天天喂大。   我对你掏了心里话,你把我冷着为啥?   听了这声催问,有一个石匠出身的车班长终于站了出来——这个车班长的名字很古怪,叫“车怕万一”,人长得很是英俊干练,而且还能写会画,是队伍里仅次于羊副官的一个士兵秀才。平日里玩耍他常扮“尕妹”角色,这会儿就恢复了“阿哥”本相。他笑望着那个雪女子,斗胆回过去一段:白石头上的黄菊花,开了是光照天下。   我心里早已乱如麻,你到底是人呢嘛鬼嘛?   那女子得此应答,显然很高兴,止住步,又丢过来一段:胆大的猎手进山哩,怕什么狼呢虎呢?   只要你是个长球的,问什么人呢鬼呢?   “哗——”人群骚动了,这句质问真是非同凡响,谁也没想到,一个纤纤女儿家,竟会如此大胆!那车班长就来了劲儿,胸膛一拍,又回过去一段:黄河边下来的大轱辘车,拉的是炮弹和火药。   吃粮的人是叮当货,别当是废铜么烂铁。   “好。”人们欢叫起来。   那雪女子听此一段,似中了心怀。但不知怎的,顿了一顿,忽然又软了口气:二郎山戴帽是一道云,山根里拉了雾了。   我背上骂名你要上人,我羞者没走的路了……   这显然又在暗示着,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是怕的,意思是你别太当真。但车班长不肯罢休,又追过去一句:木匠拉锯造大车,大车从冰河上过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邪,难道就再不管了?   “妙!”众人又一声呼,都觉得这一声反问来得好,看她如何对答。   那雪女子却未被将住,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又回道:大车过河进城哩,进城了拉一车货哩。   我把阿哥的心拉邪,拉邪了你又咋呢?   这边,车班长更不示弱,立刻又顶过去:打一把七寸的刀子哩!   包一个鱼皮鞘哩。   长一个七尺的身子哩,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哗——”众弟兄拍起子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那“闯一个天大的祸”指什么意思,不言而明。这一下倒把雪女子给镇住了,一时语塞,半天没了声音。   八(3)   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半个月亮,人们隐约看见,她掩面哭了。   一阵沉默,万籁俱寂。我舅舅说:“来!喝酒!”于是,大家又叮叮当当碰起了酒碗。   喝着喝着,醒着的醉了,醉了的又醒了,七嘴八舌,杂歌乱吼:“望断天涯的路断了,雪山把沙漠隔了……这辈子把爹娘都不想了,还想个鸟的烦恼!”   种种慷慨悲歌,种种劝说诱导,犹如雨打梨花,风动林涛。终于,一轮明月冲破云团,那雪女子又如出水芙蓉般抬起了泪眼,明眸皓齿一闪动,心底的话儿就吐了出来:月亮上来车轱辘大,脑袋掉了是碗大。   刀子斧头奴不怕,单怕是阿哥们丢下……   “吼——”人们大悟了,感动了,她原来并不畏惧那强权的淫威,她怕的仅仅只是这个!于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承诺飞了过去:舍命保宋的杨令公,三国的英雄子龙。   阿哥是尕妹的金鞍子,半道上闪你是驴们!   歌声轰轰回荡四野,一方是剖心露肝的肺腑倾诉,一方是山盟海誓的铮铮誓言。越唱越欢,越唱越火。不知不觉,先前已经睡下的人,也重新爬起来跑到了滩上。那些一直战兢兢观望倾听的其他女人们,也终于受不住强烈的感染,步着雪女子的后尘,一个个溜出洞穴,加入了歌者的行列。汉子们愈加兴奋狂热,大碗的酒,破嗓的吼,阿哥在这边,尕妹在那边,中间隔一道沙陵,一唱一和,一对一笑,竟渐渐形成了一场纵情忘我的男女群体大汇唱……男的歌:民国手里造元宝,推翻了清朝的江山。   翻天覆地闹一番,不枉活了一世少年!   女的应:铜车铁马的英雄业,顺黄河慢慢儿淌下。   尕妹和阿哥是冤屈鬼,死了是一坑里葬下……   歌声动心彻骨,凌云摩天。先前的那种猫儿叫春没有了,恨天咒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宣言……   终于,情的烈焰、性的烈焰、酒的烈焰、欲的烈焰,共同汇聚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歌的海洋,汉子们敲碗顿足齐声作吼:十朵的牡丹九朵开,你这朵为啥不开?   青龙腾空者播雨哩,花骨朵把嘴儿努开!   女子们闻此召唤,涛声应呼:上山的老虎下山来,下山者喝一趟水来。   我这边招手你那边来,来了者××者耍来……   “哗——”如江河决堤,洪水滔天,阿哥们全都疯了、狂了,那车班长率先一跃而起,奔了过去;跟着,又有一伙年轻大胆的阿哥们潮涌而上,一眨眼工夫,数十个男男女女,拥做一团……   九   这一桩事件,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轰动了整个野驼滩旮旯城。马黑马震怒了,羊副官震怒了,卜连长震怒了,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的女人,他们的部下,竟会有如此大胆的越轨之举。马黑马气得几乎发疯,一阵哆嗦,一声令下,卜连长立刻率兵把那参与闹事的几十个男女抓了起来……接下便是军法审判。羊副官担任了法官的角色,他首先把那帮男女狠狠训斥一顿,接着便开始追查谁是闹事的头儿。这自然不难,很快,未等他人检举揭发,车班长自己就站了出来,胸膛一拍:“我是主犯!”那雪女子也毫无惧色,直言道:“这事不怪他人,是我带头寻上门的!”其他的男女也跟着咋呼:“天上把地下的雨下了,驴儿把马儿踏了,怀上个骡驹儿也是喜,管你牛的屁事?”羊副官气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上报马黑马定夺。   尚未等马黑马做出决判,李老军又奏一本。李说:“这事儿复杂,不可造次。古人说:篱牢犬不入,倘若我们能把自己的女人管好,怎么能戴上这种绿帽子?况且兵是马儿将是鞭,如果我们治军有方,部下怎敢如此妄为?由此看来,咱们也有责任……”马黑马听了这话,居然真的冷静了下来,长思半晌说:“咳!认个羞吧!”随之做出一个判决:男人们因是酒后造罪,情有可原,暂时饶过,下不为例。女人们则是偶然失足,上了贼当,权且容忍,以观后效。至于为首的车班长和雪女子二人,则不能随便放过,将车班长以“强奸民女,带头破坏军纪”为名,狠打了二十军棍。雪女子又因“首倡淫乱,败坏贞节”为名,被贬为“民妇”,赶出了司令部“王宫”……   这个处理应该说是宽宏大量的,无可多言的,男男女女皆大欢喜。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风平浪静。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还出在那雪女子身上。她自被赶出“王宫”之后,表面上是受了惩罚,实际上却是因祸得福,回归了自由。她根本不在乎马黑马的所谓“失宠”,恰恰要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她在那密密丛丛的沙宫石窟中,独选一个僻静的石旮旯住了下来,由众“阿哥”帮忙,用泥巴土坯修了一道院墙,用沙柴红柳扎了一道篱笆门槛,过起了独门独户的日子。车班长等一帮弟兄,自然成了她的贴心好友,隔三差五,欢聚一起,或高歌山头,或醉舞沙滩,成了旮旯城一大新鲜景观。事情如果就此下去,也不失为苍天悯人的一个美好。但事情的发展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时间稍长,毛病就出来了,她由因祸得福而反过来因福得祸了。   我们知道,野驼滩的兵们是由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支力量汇合的,再加上独眼龙那几个,就是三支半,来源很复杂,积怨也深。虽然在盐巴风波后,马黑马已郑重宣布,三家弟兄一律平等,再不分什么嫡系杂牌,但事实上,派系斗争并没消除。在平常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利害冲突,也就你好我好都过去了。一旦遇着特殊的利害,矛盾就暴露了。在前个阶段的男女事情中,主要是官兵之间的矛盾,士兵们还是同病相怜的;现在突见一个天仙女子从天而降,落到了众人群中,一些人的眼睛就红了。凉州团的人说,雪女子是由大家的粮草换来的,怎么能由你们骆驼团独享?骑一旅的人便说,你们这些俘虏娃子,靠我们的仁慈活下命来,不思报恩,反而还想龙口夺食,岂有此理!于是,冲突就发生了。我舅舅他们——主要是车班长等一些年轻士兵,当然不肯屈服退让,于是就经常发生吵嘴打架的事情。雪女子被夹在中间,自然成了矛盾的焦点,真是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她本来也想委曲求全,尽可能牺牲自己,抚慰众人。但毕竟她又不能人尽可夫。她虽然自由放浪,总还是有选择的,群歌共舞可以,同枕共眠就难能。这就必要导致某些人的黄河之心不死。   这情形自然也不会不被马黑马知道。那独眼龙是个天生的好事之徒,每逢发生这种事情,就会幸灾乐祸地跑去,向上层们绘声绘色地加以描述,说那些光棍汉们为了一个贱妇,如何地争风吃醋,如何地打得头破血流……马黑马每当听到这些,就嘿嘿一笑说:“好啊,让那个小婊子作乐去吧,我不嫉妒!”   上面是这样,下面就更加放肆。渐渐地,冲突就升了级,由一般的打架斗殴终于发展成了群体械斗。不但骆驼团跟骑一旅斗,骑一旅也跟凉州团斗,而且斗着斗着,打斗的双方或者三方还会突然间罢兵息怒,围坐一起喝起酒来。喝着喝着又会因一言不合而摔掉酒碗,再次打斗起来。渐渐地野驼滩打斗成风,成了继群体自慰、花儿对歌之后的第三种风俗习惯。所幸的是,他们的打斗仅限于拳脚棍棒,尚未动刀动枪。李老军有一次对羊副官说,要设法制止,不然的话,要出大乱子。羊副官却笑一声说,你不让他们打斗,他们那过剩的精力往哪里发泄?李老军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闹出命案。羊副官又说,你别操心,物极必反,马旅长心中有数!果然,李老军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天,车班长和我舅舅他们,奉命到水山里去疏通一道淤塞的坎儿井,中午未能回营吃饭,凉州团的一伙人便趁机又闯进了雪女子的洞中。她说夜里来,那伙人非要白日里来,实在纠缠不过,就冲出人群,朝秦太太的洞中跑去躲避。这秦太太是谁?正是前面说过的那个带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儿、女娃儿为了弟弟而饿死了自己的那家母亲。据说她是原骆驼团一个团副的太太,当时在军中妇女中年龄最大,已四十多岁,加之木讷厚道,姿色平平,便和少数几个女人被马黑马等弃之于“民间”,未得“恩幸”。平日里只有李老军等几个老兵和她相与往来,喝喝茶、抽抽烟、拉拉家常,很少有年轻士兵找她的麻烦。偶尔有几个无赖汉子闯到她这里,她也要么是好言相劝,要么是拉她那个娃儿死守身边,使得那些人终无计可施,嘻嘻哈哈一场也就走了。这情况人所皆知,雪女子一遇尴尬之境,就跑来向她寻求庇护。可今天那伙人偏是不依不饶,雪女子跑到秦太太院子后,那伙人也追到了秦太太院子。而且这伙人还未站稳脚跟,又有骑一旅的一伙人也尾追而至。不一会工夫,秦太太的院里院外,便扎满了吵吵嚷嚷的兵们……   平心而论,这些兵们并不真是要对一个女人干什么,他们只是借一个女人为引子,玩一种男人间的恶作剧,如果真的要对一个女人施之以暴,雪女子有十条腿也是跑不了的。这底细也是心照不宣。当时听着有两伙子人围集在了秦太太院中,也不知哪一个喊了声“打起来了”。立时就开了锅,远处做活的,近处吃饭的,还有躺在岩洞里睡觉的,乱纷纷全都动作了起来,也不管是谁和谁打起来了,提上铁锨棍棒,就呐喊着奔赶而来……   也是鬼使神差!独眼龙因有新疆相好,平日里并不参与这等是非,可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好奇,竟也吆喝着向前跑去。途中撞见了那个黄瘸子排长;黄瘸子一见他就心头起火,不由骂道:“你他妈吃着碗里的,还想锅里的?”独眼龙就反唇相讥:“雪女子也是我新疆姐儿,怎么能容你这猪八戒糟蹋?”黄瘸子大怒,不容分说,挥起一拳,就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   独眼龙半天才爬起来,怒得咬牙切齿。愣了半天,就掉头向司令部王宫跑去。还未跑进洞门,就嘶声叫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马黑马和羊副官正对坐一张石桌前,各抓一把石子,在下老虎棋,突见他这般风火模样,就停下子问道:“什么大事不好了?”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凉州团的黄瘸子,勾结骆驼团的车怕万一,阴谋发动政变,要把骑一旅吃掉,还要来攻打司令部!”马黑马不信,斥道:“你胡呲乱灌,谎报军情!”他就扑通一个响头:“小的决不敢谎报军情!不信,你们出门去瞧,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马黑马就有些疑惑,望望羊副官,正将信将疑间,忽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沙宫顶部掉下一片尘土,二人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叫上卜连长,点起一支卫队,冲了出去……   十   外面已经人喊马嘶乱作一团,秦太太的院子那边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从水山脚下到旮旯城城头,到处是惊慌的呐喊,奔跑的人群。骑、凉、驼三方人马,果真提刀挥枪分路云集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杀眼看发生。马黑马急了,一把从卜连长手中夺过手枪,朝天“砰砰砰”连放三枪,嘶声大喊:“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   一阵虎狼咆哮之后,纷乱的势态才渐渐被镇住……   你道这是咋回事,原来又是一个阴错阳差!那一声巨响并不是三方火的信号,而是秦太太那娃儿的无意事故。那个娃儿,当时十岁,平日里极孝顺母亲,因其呆头呆脑,人称勺娃子。这天正巧出门玩耍,忽见大群大群的人朝他家院门跑,以为母亲出事了,便也跟着往回跑。跑到院子门口,里面已挤满了人,便叫着喊着往里冲。不料有几个士兵开玩笑说,你妈已经上吊了,你进去干什么?硬是不叫他进。他急眼了,就哭叫着,抓起地上的石头土块往院子乱砸乱扔。那时节,武器弹药久不用,遍地乱扔的很多。有一颗断了柄的手榴弹杂在石座中,也被他当作石头捡起来,扔进了院子中。手榴弹不拉火线是不爆炸的,可这颗手榴弹偏偏没拉火线就爆炸了,轰隆一声响,满院子顿时血肉横飞……   当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到跟前的时候,硝烟已经散尽,悲剧已经造成:死了三个,伤了五个,勺娃子的娘秦太太,也被炸断一条腿,昏倒在血泊中……   事情大白后,所有的人,上至司令,下至三军,全部目瞪口呆,没了气……   巨大的静默,死一般沉寂。天上浮云缓缓流动,地上沙草轻轻作响。野驼滩旮旯城第一次出现了群体的哀悼……   过了好久好久,马黑马突然双手抓天做撕云状,哇哇地吼道:“跪下!跪下!都给我跪下……”人们便刷拉拉一阵响,割谷子一般跪成一片。   “你们不是人,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们统统都不是人!我们连猪也不如狗也不如,牛马也不如;我们都是一伙畜生……”   接着对着嘴噼里啪啦左右开弓,又是一阵自打耳光……人们无不低首垂眉,噤若寒蝉。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马黑马现在要当皇帝!我如果不当皇帝,你们就都成了乱臣贼子!天上有凤凰,地上有虎狼,人里面有头人,羊里面有头羊。老天爷造就万物造就众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要安排一些爪牙!”   人们听得心惊肉跳,又不知所云。“我马黑马秉承天意,替天行道,不惜个人肝脑涂地,把你们从死路里带了出来,摆脱了共军的追击,征服了沙漠的吞并,有了饭吃,有了水喝,我问心无愧!”   “可是后来,我却失职了,堕落了,辜负了苍天的重托,忘记了爪牙的使命。为了一点儿妇人之仁,放弃了对你们的严加管束,任你们胡作非为,结果就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人们禁不住偷眼瞥一下那几具血尸,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们死得多惨啊,多冤啊!他们从枪林弹雨里过来了,饥寒交迫中过来了,没有死,最后却死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是,这一切怪谁呢?怪你们吗?怪女人们吗?不,只能怪我一个人!我没有当好老天的爪牙,没有管好你们这些小人和女人!我对不起苍天,对不起这些死去的弟兄!我痛心啊!”   跟着又是一阵嗷嗷嚎哭。人们也忍不住发出一片抽泣……   “因此,所以——”他终于抹干泪水,再一次抬起头来:“我现在要重新宣布,我还要当头人!还要当爪牙!还要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在这块野驼滩上,旮旯城中,我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的话就是圣旨!谁要不服气,现在就站出来,如果现在不站出,将来又反悔,就莫怪我马黑马心狠手辣!……”言毕,停下来望向人群。   人群赶紧又把头低下。“好!你们既然没有二话,那就听我宣布三条新的军令。这三条新的军令,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生死存亡和旮旯城的吉凶祸福,都把耳根子给我扎直——”   “唰——”人们又抬起头来。   “一、从今日此刻起,凡野驼滩旮旯城的军人,不问来路,不分派系,全部打乱重新整编。凡四十岁以上的,带伤的,有病的,全部退伍,和妇女娃娃统称为‘民’,再不叫‘兵’。凡四十岁以下的,健康的,继续称为兵。民有民法,军有军规,各级军官分清职责,我是大爪牙,向天负责;你们是小爪牙,向我负责!如有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   “二、整编后的军人,要重整军容风纪。上工下工,吃饭睡觉,一律要听作息号。闲来无事,还要进行军事操练。武器弹药也要收拾好,再不许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有犯者,处死殉葬!   “三、这是最后重要的一条!是关于女人的,你们仔细听着,我要多说几句——”   人们的耳朵就竖直了。   “你们平日里吃饱了,喝胀了,猪脑袋也发昏了!你们有谁想过,现在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谁想过,我们在这里还能呆多久?说不上啊,十年八年说不上,二十年也说不上,如果三十年还走不出去,你们、也包括我,都将成为一堆白骨,一堆干尸!”   人群禁不住打个寒噤。   “变成一堆白骨并不可怕,人人都有那么一天。可是,我们死后,谁来给我们家乡的亲人传个音信?谁来把我们这场遭遇告诉给世人?谁又能在我们死后给我们在坟场里烧钱挂纸、超度亡灵?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但——将来却有!他们是谁?他们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   “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是什么?她们不是人,而是神!她们并不是我们抢来的,也不是用粮草弹药换来的,而是天上掉下的!她们和天降五谷一样,是神打发她们下凡来,拯救咱们的灵魂的,帮助咱们脱离苦海的!在前些日子里,我们鬼迷心窍,不明白这一点,只把她们当玩物看待,用她们发泄兽欲。现在,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就要刮骨疗毒,痛改前非!我们要把她们当作金、当作玉、当作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星星,和她们真诚相爱,正经做爱,为我们生儿育女,造配下一代!”   哗啦啦……人群骚动了。遥远的天边卷起一股野马风,呼啸而过,仿佛有一场暴风雨正在凝聚……   “可是,我们又不能人人做爹,人人都做丈夫!我们现在的姐妹只有三十多个,兄弟却有五百多,怎么也配不过对儿来,这就需要优胜劣汰,精选良种!有朝一日,当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一头白发,化为一堆白骨的时候,我们的子孙还能扛起我们的大旗,重振雄风,走出沙漠,走出绝境!……”   人群一阵强烈的震撼,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血涌之感袭遍全身……   “所以,现在,我郑重宣布:从明天开始,我们五百多兄弟,不论官大官小,地位高低,一律平等,以自愿报名的形式,展开一场选种比赛。谁的条件好,谁就做爹、做丈夫;谁的条件不好,谁就自动让贤。为了公正避私,我马黑马首先声明,退出比赛!”   “哗——”人群开了锅,这一道命令犹如凭空里掉下一颗响雷,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个活阎王,居然会做出这么一个破天荒之举,尚未来得及细做思考,就本能地发出了一片山呼万岁!   十一   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荒诞不经,怎么也叫人难以置信。可我舅舅当年给我们讲的时候,却是一脸的严肃认真,讲着讲着,还会动情的抽搭起鼻子。他说,那天晚上,羊副官等人就连夜制定了一个竞选规则,后经众人反复讨论,定为三大标准八项细则,大致的内容是:一要身强力壮;二要武艺高强;三要富于牺牲精神。在报名的时候,马黑马果如其言,没有报名。人们初以为他在做样子,便齐声劝进说,要选最优秀的种子,他应该是第一。他当时才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他却说,你们别再陷我于不义了,我说了话是算数的。最根本的还是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人虽然生龙活虎,但却有一个坏毛病,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将来生下个崽子又像我,必给旮旯城添乱子。为防患未然,谬种最好就此打住。人们听了,也就再无话说。羊副官也说马旅长都这么深明大义,我还瞎凑什么热闹,也跟着退出了。   由于上层人物的这种高姿态,下面的弟兄也就不便勉强,最后大约有一半人放弃了竞选。卜连长原是也想效法马黑马和羊副官的,但被独眼龙抢白了一句“你照猫画虎干什么?上峰之所以如此这般,就是要把重任搁在我们肩上。你我也打了退堂鼓,谁还去冲锋陷阵?”卜连长听得入耳,便当仁不让,占了一席地位。在对男人们进行筛选的同时,对女人们也做了一定筛选。一些身体欠佳的,相貌过丑的,年龄偏大的和偏小的,都被精减了。最后决定,以二比一的比例,精选出二十个女人成立一个“凤凰营”,四十个男人成立一个“青龙连”。   当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开始了那实质性的选拔比赛。   第一个项目叫“裸体跑”,意在目测其基本素质。预备令一下,约三百个男人便一丝不挂,赤条条趴在一道起跑线上。马黑马为总监督,羊副官为总裁判,二人站在水山下面临时扎起的一个台子上,如做检阅三军状。稍事言说,羊副官便举起一把手枪“砰——”的一声,三百条肉身便似牛马炸群一般,向山顶跑去……   山顶上插一面军旗,由李老军率两名瘸腿老兵负责记名次。一个数数儿,一个手提一桶红土水,给先到者身上画记号,一直画到第二百名,便打住,余者淘汰。   我舅舅也有幸进入了前二百名。他后来说,那真是一场活要命的狂奔。从山脚到山顶,曲曲折折不下数十里。他从军多年,也曾参加过急行军、强行军,可从来也没有那么累过。有不少人刚跑到半山腰就累得口衔了白沫,还有的拼命挣到第二百零几名,只差一步,恨得吐了血。   第二个项目,叫“徒手打”,意在验其血脉筋骨。这一项比裸体跑更苦。二百名初选者被分成十组,每组二十人,在沙滩上画了十个圈,叫他们捉对厮打,看谁最先被打出圈。那打是真打的,事先立了生死状,拳打脚踢毫无顾忌,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直到其中有五人被赶出圈子后,才算决出高低。我舅舅有幸再一次经受住了考验。他说,他本来是顶不住的,但没想到和独眼龙碰在一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一照面就搂抱在一起打了滚。独眼龙拔掉了他一撮头发,他撕破了独眼龙的一只耳朵。两人尚未见出输赢,已有人先他俩被打出圈外,于是双双捡了个便宜。   第三个项目叫“晒太阳”。一听这名目就叫人头皮发麻。据总裁判羊副官介绍说,是为了检验耐力和意志,说人在烈日暴晒下最能见出筋骨和韧性。于是,经两轮淘汰所剩下的一半人又在沙滩上布成一个方阵,面朝骄阳,赤足立定,接受考验。脚下是滚烫的沙子,头顶是冒焰的烈日,而且还不得喝水撒尿,那个难挨啊,真个如遭炮烙之刑。我舅舅说,他站了不大会儿,浑身的汗水就流到了脚面上,又坚持了约半个时辰,终于眼前一黑,就晕倒了。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反正等他被人用凉水浇醒的时候,身边已七倒八歪躺下一大片人,其中有个别中了恶暑,再也没有醒来……   接下的第四第五个项目,分别是“枪法”和“刃术”。这两项主要在比军事技术,体力的消耗相对轻些,便合在一起搞,人也可以穿上衣服了。我舅舅说,他如果能挺过那第三关,这第四第五是没问题的,可惜他半途而废了,从此就永远绝了女人之想。比枪法就是比射击,每人十发弹,看谁环数多,砰砰啪啪一阵响,很快就见了分晓。在这一关上出了个插曲,那独眼龙瞎了的偏偏是一只右眼,根本无法瞄准,一举枪,就被羊副官刷掉了。   他不服气,跑到马黑马跟前说,他这独眼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是后来受伤的,不会遗传给下一代,希望能灵活处理。马黑马就说,像你这样子,本来就不该报名,至少第一轮目测就该被刷掉,叫你能混到这一关,已经够灵活了,还要什么灵活?他就急了,又说,他是有大功的,如果没有他,哪有坎儿井,看在这份上,也应对他特殊照顾。马黑马一听这话反而怒了:“滚!要比功劳,谁没功劳?你大还是我大?”他就呛住了,闪在一边,委屈地哭了。   接下来的“刀术”比“枪法”又复杂些。他们大部分是骑兵,马上功夫是看家本事。但骑兵和骑兵也有所不同,一部分是骑马的,一部分是骑骆驼的;骆驼的躯体比马高大,马的四蹄又比骆驼灵活,两个兵种交起手来,就出现了武器上的长短不齐。另外,这毕竟是一种演武,真刀真枪干起来,也有些过分。于是经过商议做了变通,无论马兵驼兵,一律手持一根木棍,代为刀枪,谁先中刀,谁先落马,以示阵亡……   这是一件快活事!这时候被淘汰的人已达三分之二,由参赛者变成了观众。那些妇女和儿童也都涌过来,围在沙滩四周看热闹。一声令下,人马骆驼就混杀起来。那些战马战驼久已不闻战声,蓦然听得鼙鼓号角,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昔日的疆场,驼怒吼,马长嘶,骑手呐喊,一时间大戈壁尘土飞扬,呼声入云,杀声震天……   大混战越战越勇,越勇越战,本来约定谁先中刀谁就落马,可杀到后来,人人都已红了眼睛,只图快哉,不问其他,有的人已连中四五“刀”,还继续厮杀不休,围观的看客便大喝倒彩。其中有两个人杀得最为激烈,一个是卜连长,一个车班长,前者策马,后者驾驼,手中各持一根丈八“蛇矛”,不做单刀劈杀,而为双手冲刺,活像古战场上的两员武将。一马一驼如走马灯般旋转腾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客们欢声如雷,声传十里,马黑马也情不自禁叫起好来……   这场鏖战直从中午战到日落西山方才收兵。战后清点,竟发现无一人不中“刀伤”,最后只好参考其他成绩,决出前八十名。   十二   接下的第六项是比“胆略”。这一项具体内容没有透露,只笼统地说,比试英雄胆略。五项赛事已进行了三天,人人都已疲惫不堪,羊副官宣布说,休息一天,待后天早上再说。并叫初选的八十名官兵集中住在一起,以免他人干扰。八十名初选官兵,非常激动,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到此阶段已胜利在望,再狠一口气,那梦寐以求的大快乐便将来临。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兴奋,努力镇定自己,养精蓄锐,准备做那最后的冲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夜里,正当他们呼呼酣睡之际,突然门外一声发喊,那个黄瘸子排长居然带着二百多名被淘汰的士兵,一个被窝里捉死猪,把他们统统捆绑了起来,接着不容分说,被一根长绳连着,押到了城外的大沙滩上。八十多人一下子懵了头,包括卜连长也大惊失色,连声喝问这是干什么?但没人回答,只闷葫芦一句:“奉上级命令!”漆黑的夜,星斗隐耀。在水山脚下五谷地旁边的一片沙丘中,己挖好一个万人坑。坑沿上站满了隐隐绰绰的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好像已等了他们好久。这时候,他们才蓦然醒悟:上当了……   巨大的震惊竟使八十多人刹那间全闭了气,没一人叫喊,没一人反抗,只静静地站在夜风里,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羊副官才狞笑着从人影里闪出来,身后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先挨个儿把众人巡视了一遍,而后才站到坑沿上,高声叫道:“弟兄们,现在清醒了吧,这就是你们贪恋女色的下场!……”   人群一阵骚动。   “你们可能没想到,我羊某人会有这样一个圈套!呵呵……这也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人群又一阵骚动。   “你们的确是一批英雄好汉,的确是一批优良精种!你们打败了无数敌手,经受了种种考验,你们是铁,你们是钢,你们是野驼滩的龙,旮旯城的虎!”   “可是野驼滩旮旯城最怕的也是你们!你们天生是一伙不安分的贼种!你们今天可以为豪杰,明天又可为盗贼。旮旯城前途未卜军民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能放心你们。你们存在一天,潜在的危险也就存在一天。马旅长睡不好觉,我也睡不好觉。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就要提前下手,趁你们羽毛未丰,将你们一网打尽!”   “呜哇——”一声咆哮,八十多条汉子发狂了,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号啕大哭……但,一切都晚了,不论是哭的骂的,都已无济于事。只有车班长等七八人一声怒吼挣断绳索,侥幸落荒逃去,其他的全部被绳子牢牢拴着,未能得脱。   一阵骚乱稍息,黄瘸子带兵去追车班长,羊副官又狞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这也是一个劫数。想想咱们一路上战死、饿死、病死、吓死的那些人,你们也算是善终的了。这座万人坑,就是马旅长为你们安排的一口大棺材,从这里跳下去,过一道鬼门关,再过一道奈何桥,便是青云梯;到了青云梯,再狠一口气,眼一闭,一个箭步就上了天堂……跳吧、跳吧,抓紧跳吧……”   声声紧催如丧钟敲响,八十条汉子不愧是一路打出来的,他们终于明白了,绝望了,除个别人还趴在坑沿上磕头流泪,哭求饶命外,大部分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那卜连长仰天长叹一声:“我恨啊——二十年后再跟你们算账!”随之第一个跳下沙坑。跟着,其他的人也扑通扑通相继跳下……   一锹一锹的沙土开始往下落了,渐渐地淹至膝部、淹至腰部……那些乞求饶命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猫娃儿呻吟……   然而,就在这灭顶之灾即将完成的当儿,远远的城地那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点点蹄火之中,还夹着一声悠长的呼喊:“刀下留人——”   这一声呼喊犹如鬼门关上一声锣响,又把天地翻了个过儿。人们惊抬头,只见一簇马队飞也似奔来,当头一人,正是马黑马!他策马奔到沙坑边上,左右横扫一眼,就“哈哈哈……”一阵放怀大笑,直笑得星光摇落,漠风回荡。坑上坑下所有的人,俱做一个觳觫战栗,失了神……   “哈哈哈……”又是一阵长笑,笑过之后,他又双拳一抱,在马背上做了个打拱姿势:“弟兄的,受惊啦!”然而,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僵若木石。   “怎么了,还发懵呀?哈哈哈,快醒来吧,这是羊副官跟大家开的玩笑!”   “玩笑?”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阵惊愕过后,人们才终于恍然大悟:啊,这原来正是那个所谓的“英雄胆略”的考验啊!一部分人发出了震耳的欢呼,一部分人却气得发抖,跳出沙坑,追着羊副官就是一顿痛打……   十三   一场恶作剧就这样结束了。我舅舅说,羊副官的那个玩笑也开得实在过分了,尤其是他前面的那一席话,伤了不少人的心。但马黑马却十分高兴,他首先高度赞扬了那些剩余好汉的英雄气概,说他们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为了旮旯城的安宁,敢于牺牲自己的生命,真正是一帮大丈夫、伟男人。并说,通过这次军事演习,他进一步认识到了他们这支队伍的不可战胜和远大前程。他对旮旯城的未来充满信心,毫不悲观。接着又严厉谴责了那些磕头求命的人,说他们是一伙小母鸡掉下的软蛋,还不够火候。幸亏发现得早,如果叫他们混入洞房,播下的必是一窝跳蚤。羞得那些人鼻尖上直冒汗水。最后,庄严宣布:比赛到此结束,原先预定的另外两个项目全部取消。青龙连的汉子即以眼下这帮劫后英雄为准!……人们发出了动心的欢呼。   经过了这一场场峰回路转,跋涉者终于望见了平川。又过数日,女人们的选拔工作也顺利结束。雪女子重返群体,被推为凤凰营营首。其他的十九名女子也个个年轻健康,丰满如玉。她们在城的东南角专门划出一块禁区,取个村名也叫“凤凰营”。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旮旯城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开营仪式。   十四   啊,那是多么红火的场面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我舅舅一讲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就激动得抬袖抹泪。他说,后来他们被救出沙漠,重见了天日,重回了人间,衣食不愁了,冻饿不怕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时刻的那种欢乐。他常常感到孤独,每有心事,就登上山梁,遥望西天云际,默默地自言自语。唉!人活一世,有多少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啊!   [外甥讲到这里,忽然有客上门。他出去了一会,回来告诉笔者,说出了个麻烦,说后天可能要出门去,舅舅的那些事情可能讲不完了。笔者忙问,出了什么麻烦,要出多远的门?他说,他们有几个朋友曾计划到可可西里去淘金,但金场的金把头要价很高,他们迟迟筹不上款;最近情况有变,刚才来人说,金把头答应分期付款,他们觉得机不可失,说走就走,最迟后天动身。笔者一听急了,又问,可可西里在什么地方,去了得多久回来?他说,可可西里是青海西部连接西藏的一大块地区,包括昆仑山的好几座山岭河谷,一去少说也得三个月,不到大雪封山,是回不来的。笔者一听,顿如一盆冷水泼头,他这一去,岂不又要中断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这个历史线索?外甥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这样吧,今晚不睡觉了,泡一壶酽茶,我连夜给你讲,讲到哪算到哪,实在讲不完的,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人家如此热忱待我,我总不能因我的事而误了人家的生计呀!沉吟半晌,我只好说,就这样吧,不过,可要辛苦你了。外甥说,不打紧,我熬夜熬惯了,抓紧一点,说不定赶天亮就讲完了。以下便是外甥对我的通宵讲述。]   打那以后,野驼滩面貌幡然一变,旮旯城气象焕然一新。天高了,云淡了,草青了,水绿了,三军之间的摩擦也确实淡化了。青龙连专心致志,凤凰营兢兢业业,共同履行着他们那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其他的人则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上上下下都听着作息号的统一召唤,各方面都再现了一种有规有序的融和景象。   这时候的牲畜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特殊土地的特殊风水。战马自不必说,公母相配,雄雌放歌,驹子成串。就连那些先前逃逸了的驼群,也像游子回乡一般,陆陆续续向旧地回归。而且不但自己回归,还带引来了大批的野驼羔子,成群成片,像黄羊群一般游荡于四野。鉴此情况,在李老军的提议下,队伍上又重新成立了一个养驼场,由我舅舅当头,率领一个班的士兵负责驯养管理工作。从此,野驼滩不但有了农业,还有了牧业。凤凰营的女人更有创造发明。她们虽然享受着特殊照顾;但却绝不坐享其成,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就开始了拔驼毛、捻毛绒、织氆氇、缝褐衣等编织工作,为大家准备秋衣和冬装。营长雪女子不单性情快活自由,人缘也很好,把二十个姐妹团结得就像一家妯娌。某日,她还灵机一动,唤人采来许多沙生野果,捣成几大盆汁水,枸杞是红的,梭梭是绿的,酸胖是紫的,再将那些驼毛织品丢进去,一漂一染,便成了五颜六色,穿在身上风采格外动人,男人们的精神就愈发抖擞了。   创造的欢乐如春风荡野,这年秋上他们又取得了一个罕见的大丰收,小麦成堆,胡麻遍地,酒坊、醋房、豆腐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到傍晚,到处是摇摇晃晃的醉汉和哼哼嘟嘟的歌声。就在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里,他们的第一代新生儿诞生了。那第一声呱呱啼哭犹如一声鸽哨划过天空,野驼滩万牲仰头,旮旯城千军侧耳,人们竟像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个个充满了惊奇的激动。尤其是马黑马更是激动万分,闻声赶到凤凰营内,不顾那婴儿还沾着满身羊水,抱过来举过头,就是一阵欢喜大叫:“天伟大、地伟二、皇上伟三、我伟四,你就叫做五少爷吧!你是我们再生的命根,未来的天驹!”一阵感天动地的欢庆声中,许多人流下了感怀的热泪……随后不久,除那雪女子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生育外,其他的女子一个跟一个接踵分娩,而且尽是双胞胎,一声一声的婴儿之啼,日夜响彻于沙宫石窟,就像有无数只蛙鸣响彻稻田。   在这万象生荣的时刻,羊副官又突发奇想,说,他们如此千曲百折的生活,带有英雄传奇的性质,不能让岁月风沙淹没古却,要用文字刻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随之亲撰一篇碑文,要石匠出身的车班长刻在岩石墙上。车班长用刺刀打了一把凿子,精心炮制三日,终于完成大作。竣工之时,又生一念,说文字的东西太枯燥,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谁能看懂。于是又配刻了几幅图画,显得更加生动直观。   他们这个举动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自此以后,人们一得空闲,或是无聊,就在那沙宫石壁上胡画乱刻起来,你今天画匹马,他明天刻头牛,随心所欲,信手涂鸦。天长日久,竟在那旮旯城四周的岩墙上,密密麻麻刻下了数里长的连环画图。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亡史上的大事件,如黄河突围、驼马大战;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落沙漠后的各种奇闻轶事,如红鸟引路、天降五谷等等;集合起来,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岩画史册。许多年以后,据说有一支探险队临其废墟,还曾疑为远古游牧人的史前遗址。我舅舅说,在那些画图中,也有他的一幅。他始终忘不了那一袋子盐的事情,他在一块红石头上刻了一匹大骆驼,嘴上叼个盐袋子,旁边跪着一个一只眼的人。大家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独眼龙看了很是恼火,捡起一块石头就是一阵乱砸。而后自己又在另外一处地方刻了一幅画,画上刻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野汉子,站在山头上哗哗地撒尿,尿水如瀑布,冲得山下一伙人抱头鼠窜,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一行字:“吃水莫忘坎儿井,儿孙们记住我独眼龙。”大家看了,无不笑倒。后某日,人们又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一幅奇怪的画,画面上两个人,一老一少,少者是个秃儿头,老者的下巴吊一撮胡子,两人不知干什么,呈十字状交叉在一起。人们不解其意一问一查,原来是那个勺娃子的杰作。人们就问他画的是啥,他就说,画的是我和我干爹。人们又问,你和你干爹做什么。他又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经常睡到半夜里,我干爹就这么悄悄从我身上爬过去,又到我娘的那边去。人们就笑得直不起腰,又把李老军揪了来。   李老军自从那场手榴弹事件后,就索性搬到秦太太那儿一块儿住了,为了帮助她养伤,端汤送水,洗服擦疮,真是费尽了心血。后来秦太太伤势好转,逢人便讲,她这条命是李老军给的,来世一定做牛马相报。于是有人就戏谑他说,你老儿真是有心计啊,既积了阴德,还享了阳福!李老军就往往把脸一沉:“你们胡哈什么!我是看她娘儿俩可怜,才一屋同居,哪有别的念头!”可现在勺娃子把画儿画到这里了,他就一下子羞得胡子都红了。吭哧半天,无话可说,只好猛地一拧勺娃子的耳朵:“走,以后不许你半夜装睡!”人们就笑得更加捧腹……   十五   那日子真是红火。不久,他们又学会了结网捕鱼。九眼井海子的水几年间越湮越大,竟在沙山下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湖泊。芦苇丛生,水鸟翔集,还有了成群的鱼。鱼在沙漠中是天之灵物,稀罕至极,人们一开始只是巴着脖子欣赏着看,并无他想,后见那鱼儿越来越多,每当夕阳西下,火烧云映红戈壁的时候,鱼儿们就跃出水面,上下跌膘,白哗哗一片,金鳞四射,诗情画意间,不觉就有了朵颐之想。先是羊副官,用红柳条制根钓竿,蹲在岸边,学做渭水钓徒,每有所得,便煮酒哼歌。后有一些在水边长大的士兵们就说,他们小时候在黄河里打鱼,没有船,就用牛皮筏子。野驼滩虽然没有牛皮,但却有驼皮。随之宰杀一批骆驼,蜕下皮来,扎住四角,再用力吹胀气,便成一个个“独木舟”。每两人乘一只,一人在前双手划水,一人在后持一网兜,见有鱼群游过,伸手一舀,鱼便入网,真是妙不可言。这样的美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麻烦事又发生了。   某日,九眼井海子忽来一奇兽,跃入水中,将那些驼皮筏子咬了个稀巴烂,而后长啸一声扬长而去。人们大惊,初以为这怪物是水中所生,便向湖中乱打了一阵枪,还扔了许多手榴弹,结果水面上只泛起一片鱼尸,却未见那怪兽的影子。后来人们才逐渐发现,那怪兽并非水中所生,而是来自陆地,是一个两栖动物。它对别的事情似乎不感兴趣,专门以破坏驼皮筏子为乐事。每当人们把驼皮筏子重新做好,它就出现;每当人们对驼皮筏子弃之不用,它又销声匿迹。那意思好像是有意叫人不要打鱼,又像是叫人不要宰杀骆驼,扑朔迷离,含义难测。   而它的真面目又始终如处五里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人们就惶恐起来。   一天清早,那勺娃子忽然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他看见了,那怪物是一只长了四只脚的大蛇,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身上还裹着一层土黄色的鳞甲。他发现它的时候,它正伏在一只母骆驼的肚子下吃奶。他喊了一声,那家伙就跑了,速度极快,像飞一样。大家一听这一情况,才猛然想起当日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只怪物。那只怪物的形态正跟勺娃子所说的相似。当日人们由于沉浸在地下喷水的大欢乐中,没有细顾那事,后来多年无消息,便逐渐淡忘了。现在联想起来,人们才恍然有悟:这只怪物很可能就是那只怪物。当年那只怪物因被人们开山炸井的轰隆声吓跑之后,多年不敢露面,现见野驼滩风平浪静,又试探着再度出山。议论了一阵,马黑马便断然决定:“追杀之!”于是,人们又组织起一支猎队,朝沙漠里追去。   可是连追三日,却没有结果,勺娃子提供的线索完全中断。   举目四望,茫茫沙丘无边无际,一物入其中,直如石沉大海,哪里可寻踪迹!大约在第四天上,人们正觉失望无奈,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儿,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那是什么?”人们忙抬头,寻声一望,只见远远的西北地平线上,又掠过一串飞动的影子,乍一看像一道擦地表滚动的旋风,细一看却是一群动物,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颜色也黄澄澄,确如一群土龙。人们大惊大喜,马黑马一声令下,纷乱的人群又紧追过去。   “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飞弹如雨……   大呼小叫的狂欢声中,猎队赶到跟前,跳下马来,却又是一个愕然大张嘴:飞动的兽群不见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下一片驴尸。驴尸全是野驴尸,样子很好看,身子黄黄的,肚子白白的,嘴唇也是白白的,不像是驴,倒像是驹子。有一头小野驴还活着,没有跑,呆呆地立在一头母尸旁边,望着人们。人们看着这情形,心头又软了。默然肃立良久,马黑马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前发现了野骆驼,现在又发现了野驴,可以肯定,这地方一定有猛兽存在。暂时回去吧,待后再慢慢放长线钓大鱼!”随后他们便将那些驴尸驮上,把那头小野驴也牵上,聊胜于无地凯旋而归。   十六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们就将那些驴尸制成一个个标本,用木棍支起来,分架在海子四周的草丛中,做出一幅低头饮水的模样。而后再埋伏下一队枪手,以诱敌上钩。   可是这个计谋仍然破产了,那怪兽似乎心有灵犀,从此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伏兵昼伏夜出直等了一个多月,终无半点收获。后来李老军就说,算了吧,那怪兽是通神的!可能是山神土地爷,见咱这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便打发一只看门狗来骚扰一下咱们,提个神儿。现在神儿已提起来了,它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其他人想了想也说,算了就算了吧,这地方啥东西活命也不容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于是伏兵撤除,杀心收起,再不多虑那事。   可是就在人们放松神经,网儿照撒,鱼儿照打的时候,因着一个意外的事件,那怪兽又露出了另外一种面目。   事情还得从那独眼龙说起。这个家伙自从选种落榜,情绪一直低落不振。每有伤感,便长吁短叹,尤其是后来凤凰营传出婴儿之啼,他的那新疆女怀里也抱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心绪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咒天骂天。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凤凰营的女子集体抱着娃娃,到水边洗澡,男人们便趁机围上去,厮闹一番。他也混进去,在一片芦苇丛中,拉住新疆女就是一阵哭。新疆女也是一个好女子,生得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是西域民族的一种混血,容颜十分动人,要不是年龄稍嫌偏大,风采绝不在雪女子之下。据说他二人的恩爱由来已久,有割命之交。新疆女在选入凤凰营中后,对他也十分怀恋,暗中流过不少泪。现在得此重逢执手,自是一番热泪横流。一阵温存后,他忽然盯住新疆女怀中的娃儿,恶狠狠地说:“这是谁的杂种,丢到河里淹死去!”新疆女大骇,急忙搂紧娃儿,责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这是咱的骨肉啊!”他又说:“是你的骨肉,但不是我的骨肉!”新疆女又说:“你怎么忘了,马旅长早就说过,凡是野驼滩的男人,都是娃儿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不是骨肉!”他又说:“马黑马的话是个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能叫亲爹?”新疆女又说:“不管咋样,总是我胎里生的,你不能这样心狠……”之后,他又央求新疆女,与他暗结密约,以后经常偷做幽会。新疆女又急劝他说:“不能啊,不能啊,凤凰营有军规,凡是青龙连以外的男人,谁要私闯女房,脚跨进门槛砍掉脚,头伸进窗户砍掉头,你不能冒这种风险!……”他就又一个仰天长叹,回到洞穴,大醉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他又像当年考察坎儿井情况那样,独自背一杆老枪,远离人群,在旷野上四处游荡。天不亮出门,天黑时才归来。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天,他走得很远,一直穿过北部驼场,来到了一座红沙岗跟前。那红沙岗火红一片,峭壁陡立,形若刀山。远远望去,山脚下还有三棵树,枝叶茂密,形同伞盖,十分奇特。这是个很新鲜的景观,野驼滩的树木多是红柳梭梭灌木丛,像这种直挺挺的乔木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就来了劲,加快脚步往前赶。渐到跟前,才发现,那三棵树原来不止三棵,而是每七八棵围作一簇,是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更奇特的是,林子中还掩藏着一眼细细的清泉,蜿蜒流出,在山脚下育成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上还布满各种野花,五颜六色,清香醉人。他禁不住就地一扑,像驴打夜一般,撒了几个欢。而后爬将起来,神色又变得严肃,像丢了一根绣花针似的,在那花草丛中细细地寻觅起来。一边寻一边还不时地弯下腰,将这片叶子拨拉一下,将那只花朵嗅一鼻子。寻着寻着,终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赫然出现一簇亮若金星的黄色小花,花朵不大,仅如指甲,香气却十分浓郁,直沁心脾。他像如获至宝一般,俯身采集一束,双手搂在胸前,就跪在地上,望着青天,发出了一阵颤抖的呻吟……这一天他因走得太远,没能返回营地,当晚借宿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第二天一早出发,黄昏时赶回营地,也没声张,人们也没多加注意。待吃过黑饭,明月上升,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才抱着那束野花,悄悄溜出石窟,来到城南凤凰营的后墙之上。你道他想干什么,原来那束野花俗名叫做“丫环喜”,是西部荒漠里的一种奇花,置于室中,久闻其香,可导致男人死精,女人不孕。他因怀恨新疆女与人合欢做胎,便想出这个泄愤之计,其用心之苦,可谓深极。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其详,这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且说他爬上南墙后,俯视城下的凤凰营营区,值岗哨兵还在巡逻,于是又耐着性子潜伏了一阵。直至夜过子时,月光渐暗的时候,他才摸摸索索寻到新疆女的石屋后面。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见无动静,这才鼓起色胆,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但万没想到,就在他双脚刚落地的当儿,院落的黑角里竟突然窜出一条黑物,“汪”的一声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后腿,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那黑物也迅即松口,一个鹞子翻身,逾墙而去……   这一下!凤凰营里炸了窝,爹爹喊、娘娘叫,一片捉贼声。折腾了半宿,才发现事情的源头在他这里。人们真是好气又好笑,连声斥问他半夜三更窜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则不应答,只抱着那条血淋淋的伤腿,呻吟不绝。   很快地,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来了,他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他是半夜里喝醉了,出门夜游,误上城头,一脚踏空掉进了院里,院里又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伤了他的腿……人们听着他这番解释,哪里肯信。如果说他酒后误坠城头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说是一条狗咬伤了他的腿,却纯属鬼话。野驼滩旮旯城多年以来,啥也不缺,就缺个打鸣的鸡和看家的狗,鸡犬之物已成隔世的怀念,现在竟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真是天外奇谈。于是人们就继续追问,可他却一口咬定,就是狗,而且是一条大黄狗,绝对没错。过了一阵,吓得发呆的新疆女也战兢兢帮他证明说,确实像条狗,她正搂着娃儿睡得迷糊,忽然门外“咚”的一声,接着又是“汪”的一声,之后才传来人的惨叫。她披衣出门一看,他已倒在地下。人们听了新疆女的话,这才诧异了。于是有人又仔细检查他的伤口,看是不是伪造现场自残而致。可检查了一阵,结论却是真的,那伤口确实是被一种兽牙所伤,不是刀子割的,也不是石块伤的,人们不觉发了大奇。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人说,那条所谓的狗可能正是九眼井海子的那头怪兽再度出现,只是仓皇之下,被独眼龙看花了眼。有人又说,这根本不可能,如果是那头怪兽,饮水可到泉中,吃肉可到畜群,怎么会跑到凤凰营里?又有人说,这条狗可能真是一条狗,人世间常有云游四海的人,狗里面也可能有云游四海的狗,这条狗就说不定是从嘉峪关外云游而来的一条野狗,无意中嗅着了男女娃娃的气息,便把凤凰营误当成了旧主人的窝棚……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终究难下定论。   困惑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迹象,用脚踢了踢散乱于地的那束野花,问:“这是什么?”独眼龙顿时色变,结结巴巴说,这是他在沙漠里采到的一束野玫瑰,想到凤凰营的姐妹们生活单调,便想给她们解闷儿,不料酒后糊涂,弄到这里。马黑马就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想给姐妹们解个闷儿,还是想给自己解个闷儿?他就满头滚汗,答不出话来。马黑马也不再强作追问,直言斥道:“好了!你别再装蒜!你的用心路人皆知!狗的事情暂且不说,我先治你个蔑视军规之罪!”说着,大手一挥:“给我狠打四十军棍!”一帮武士便一拥而上,当场扒掉他衣裤,一阵棍棒齐下,打了个皮开肉绽……   十七   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那四十军棍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身。外面的人还在议论那只狗的事情,他则暗自庆幸,真正的意图尚未败露。   这天,我舅舅和车班长等人去看望他。车班长一边给他擦洗身上的创伤,一边骂他说,你小子也太混蛋了,凤凰营的营规是众人集体所立,你怎么能敢犯众怒?他就说,“兄弟啊,什么众人所立,纯粹是马黑马一手遮天,哄大家戴了这个笼头。车班长又说,不管咋样,人家马黑马也是以身作则的,你就无话可说。他又苦苦一笑说,你们呀,你们这些人太老实了!你们以为马黑马现在不近女色,是真正出以公心?非也,他是在前个阶段的骄奢淫逸中,把女人玩腻了,现在才做出这种高姿态。而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却贪着另一种欢乐——龙阳之喜!”   若干天后,独眼龙伤势好转,又能下地走动了。马黑马又给他下来一道旨令:给他一个班的士兵,限他百日之内,务必将他所说的那条大黄狗捉住或是击毙;否则,将以谣言惑众罪再打八十军棍!许多人都为他捏汗,他却毫不紧张,反而从容地说,我不要一个班的士兵,我只要一把尚方宝剑,我会自己招募一支队伍,如果逾期不能完成任务,甘受一切军法制裁!人们更加担忧,这野驼滩上哪有供他招募的队伍呀!   事实上,却是人们低估了他的能力。就在马黑马旨命下达的第二天,他就把勺娃子悄悄叫到一个隐蔽处,又通过勺娃子,将旮旯城中凡年满十岁的娃娃也叫来,一共十几个,开了一个会。他说:小兄弟们,我今天招你们来,不为别事,只问你们两个问题,一、你们的娘现在哪里?二、你们的爹,现在何方?请回答!娃娃对第一个问题不难作答,齐声说:“俺的娘在凤凰营中!”但对第二个问题,却都哑了声,大眼望小眼,全都摇了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这才开始进入正题,“你的爹——”他随便指着一个娃儿。“是当年有名的陕甘总督,手下统有十万大军,还有万贯家产……你的爹……”他又随便指着另一个娃儿,“是有名的青海镇守使,不仅权大势大,还娶了八房姨太太……”“你的爹——”他又指着第三个娃儿,“就是著名的伊犁大将军,不仅管辖整个新疆,还管辖着边境线那边的好几个牧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可惜他们都一个个早死了,他们不是病死老死的,也不是战死疆场的,而是被一个坏人谋害而死的。你们知道这个害死你们阿爹的坏人是谁吗?”   娃儿们依然摇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我们现在的马旅长马黑马啊!”   “呀!”娃儿们顿时一声低叫,瞪大了眼睛。“马黑马是怎样谋害了你们的阿爹的,我不一一细说了,我说了你们肯定要哭。马黑马不但谋害了你们阿爹,还把你们的娘和你们一起捉到这沙漠里来,叫你们像聋子一样,瞎子一样,哑巴一样生活。你们年纪小不懂事,平日见马黑马对你们笑嘻嘻,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其实呢,他的心才黑呢,你们知道他的心有多黑吗?”   娃娃们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杀过——人呐!”   “呀!”娃娃们又是一声低叫,个个吓得打了个冷战;有个别胆小的,还吓得躲到了另一个的身后。这些娃娃们确实还不懂事,当日进沙漠的时候,大都刚刚学会说话走路,根本弄不清他们的遭遇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和家史。   “所以啊,你们要记住这笔深仇大恨!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替你们的父亲报仇!而且不但替父亲报仇,还要把你们的娘也解救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你们老家去。你们的老家可是好地方啊,兰州城、西宁府、伊犁河,都是青山绿水,四季如春的人间天堂,那里不但有许许多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还有你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他们都在日日夜夜盼望你们回去呐,你们不能忘了他们……”   娃娃们听到这里,就真个地呜呜嚎哭起来。也说不上到底为谁而哭,反正哭得悕悕惶惶,泪水如麻。   这世界确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明明是一派谎言,却能把人心感动到如此地步。   他又劝慰道:“别哭了,别哭了,哭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早做准备,早学本领,学会骑马,学会打枪,等有一天翅膀硬了,机会到了,再来个摇身一变,一飞冲天,将马黑马之流一举歼灭,而后高唱凯歌返回家乡!你们说,对不对?”   “对!”娃娃们就齐声地挥了一下小拳头。   接下,他又道:“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你们首先要做到这样两点:一、要保密。我今天给你们讲的这些话,千万不能传出去,如果传到马黑马的耳朵中,我的老命完了,你们的小命也完了!二、要组织起来。从今以后,你们再不能一盘散沙、胡玩乱耍,而是也要讲究军纪,讲究军规,以军人自居。大人们有军师旅团营连排,你们也要有军师旅团营连排。虽然你们现在的人数还少,但你们还有许多小弟弟小妹妹,他们以后也会长大。所以,为长远计,你们现在必须打起一杆旗帜,这杆旗帜就叫‘童子军’!我给你们当参谋,勺娃子给你们当军长,如何?”   “好!”娃娃们就激动地举起拳头,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仿佛立刻就要誓师出征。   于是,一支所谓的“童子军”,就这样诞生了!之后,他们不仅开始了各种艰苦的军事训练。出操、跑步、喊口令、练刺杀,照猫画虎,像模像样。人们初看了,以为儿戏,只觉好笑。后来就渐渐地不笑了,竟发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慨。   恰此时,野驼滩又发生一桩奇事,因先前的那头小野驴的引诱,从西边荒漠深处,又迁徙过来了一大群野驴,混在马群和骆驼群中,同逐水草,同做嘶鸣,很是风光。独眼龙触景生情,又生一念,说,野驼滩的兵种有马兵、有驼兵,他们童子军要有个区别,不要马,不要骆驼,偏要驴。随之捕来十二头小野驴,一人一匹,经过一番强化训练,成了每个童子军的坐骑。   不久,他便庄严宣告,他的童子军驴队已经训练成形,现在要进入实战演习。他要亲率这支队伍发动一场狩猎远征,去搜索围剿那头无名怪兽或是大黄狗!经马黑马默许,在一个东方欲晓的凌晨,他们便悄悄地出发了……   十八   这真是一个荒诞而又庄严的行动。我无法给你详述他们的行军路线,我只能给你简要地讲讲他们的过程和结局。   一开始出发的时候,全军上下是充满了一种豪迈气概的。十二头小野驴,驮着十二名小娃娃,行进在茫茫沙漠中,的确新鲜别致。独眼龙骑一头大叫驴,走在队列旁,一共十三人。一路上,他还给娃娃们讲述着这次出征的意义和那头无名怪兽的模样。他说,那头怪兽很可能不是一条狗。只因那晚听见“汪”的一声叫,便把它说成了狗。事后回想,狗的身子没有那么长,狗的毛也没有那么硬。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是一条变了形的土龙。土龙就是一种蜥蜴精,样子可怕,实际并不可怕。娃娃们听得出神,不时地问这问那,他也就漫无边际地胡吹乱聊……   当日黄昏,驴队住宿在了一座大沙包下。十三个人挤在一顶破烂帐篷里,有说有笑,十分快活。约摸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那被大人们苦苦追寻而不能得的怪兽踪迹,居然真的被他们很快撞见了。先是独眼龙的那头大叫驴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十二头小野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发出恐惧的嘶鸣。十三个人一骨碌爬起来,就听见远远的漠海深处,传来了一种古怪的啸声,忽疾忽缓,断断续续,既像牛叫,又像狗咬,十分清晰,只是距离太远,显得微弱。他们便知道遇上了敌情,又兴奋,又紧张,立刻推弹上膛,握刀在手,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   一直守候到天亮,那怪物却没有向营地发起骚扰,啸声也渐渐地归于寂灭。独眼龙便说:“敌人害怕了,我们主动出击!”于是,十三匹驴队,又循着昨夜啸声传来的方向,搜索而去。遗憾的是,这一天的辛苦却是徒劳。他们搜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没有发现那怪兽的任何踪迹。日暮时分,他们又辗转来到了当年大人们发现的那片干盐池上。这是一道很宽很大的古河床,除了成片成片的盐碱壳外,还裸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大的如斗、小的如蛋,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石头河通向天边。娃娃们已经很累,草草搜索了一阵,便就地宿了营。   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早醒来,独眼龙就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寻找,娃娃们也有些动摇。正彷徨犹豫间,忽见河床上游的低空,悠然盘旋着一只老鹰,独眼龙又拍手叫道:“好了!目标寻到了!有老鹰盘旋的地方,下面必有活物!”随之,急率驴队向前赶去。   渐前行,河床地貌又发生变化,盐碱壳越来越少,鹅卵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竟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林,有的如卧牛奔马,有的如石柱石虎,活像一片潮水退却后的海底礁石。驴儿的蹄子就磕磕绊绊,无法自如。他们只好下了驴背,牵着驴儿,在那巨石缝隙间曲折穿行。   蓦地,他们就听见一种“沙啦啦”的响声,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一阵风吹落一片雨点,驴队就情不自禁地刹住了蹄。独眼龙左顾右盼一下,便将驴缰绳递给一个娃儿,自己双手端枪,猫腰蹑足带头前行。身后紧跟着勺娃子,其他的驴则拉成一条线。这是一个很诱人的信号,那声音虽然迅即消失,但人们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洪荒地方,如果没有活物的走动,单凭风声是发不出那一步一步,步步为营。人脚几乎轻得听不见,唯有驴蹄碰在石块上,不时发出一阵叮当轻响。   终于,穿过又一片刀丛剑树般的石林,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景象:一片细如金沙的开阔地对面,兀然凸现着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状如卧驼,形若巨龟,底部呈赤色,顶部呈黄色,乍一看,像一块红石头上开着一片黄色石花,细一看,却活脱脱发现,上面伏着一颗兽头,形貌确如蜥蜴嘴脸,直勾勾望着他们,而且有两只前爪还带着蹼,拥抱着石肩两侧。独眼龙的脸色就刷地白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砰砰砰”就是一阵乱枪,接着嘶喊一声“冲啊!”便领着娃娃们奔跑过去……   到了跟前,却又是一个大傻眼:那块红石头上,清楚地溅着几颗弹痕白印,那颗兽头却倏然没了影子。细察周围沙地,只见一溜鱼鳞般的爪印,说不上自南而北,还是自北而南,反正横穿而过,没了去向。   静静地呆了一会,独眼龙忽然打个冷战,拔出一颗手榴弹,递给勺娃子说:“你,往南边去,看它跑了哪里,万一事急,就把手榴弹拉响。我,往北边去,看它的老窝在哪里,一有情况,我就打枪。你们,其他的人,就地呆着,不要乱走,听候消息。”言毕,也不问娃儿们同意不同意,自己就掉转身,穿过一片石丛,往北边去了。   勺娃子愣一阵,也没说啥,他是一军之长,当然要独当一面,于是也就牵着毛驴,向南钻入了乱石丛中。其他的娃儿则遵他之命,原地不动。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却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传来勺娃子的手榴弹声,也没有传来独眼龙的枪声。眼见太阳落山,娃娃们就有点急了。一个说,勺军长可别叫龙吃了,另一个说,独眼大叔一去不返,可别丢下咱们自己跑了。这一嚷嚷,心儿就慌了,忽啦啦一阵,又朝着他离去的地方追去。   你道独眼龙去了哪里,其实他并没走远,就躲在距娃儿们不远处的一片石林中,其目的和用心你可能已经猜着,我就不说破了。当娃儿们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又突然跳起来喝道:“你们干啥去?为什么擅离职守?是害怕了吗?想临阵逃脱?”娃儿们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惭愧地低下了头。   之后,他又自抹一把虚汗,说道:“没什么可怕的!据我观察,怪兽没有老窝,也没有同伙,就独干干一个,被我一枪打伤,朝着南边跑了。咱们现在追勺军长去,一定能够将它击毙!”随之一招手,十一个娃娃又上了驴背。   这一下,可就荒唐了。那条古河床实在是太大太长了,上下不知几百里,左右不知几十里,站在此岸望不见彼岸,立在中流看不出源头。踉踉跄跄,磕磕撞撞,好不容易到达对岸,眼前又是一片无涯大荒。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暮色已经徐徐降下,不但怪兽失了踪影,勺娃子也失了踪影。这下他们才真个地慌了,怪兽失踪,尚有来日,勺娃子失踪,却说不过去。独眼龙心急如火,又领着娃娃们沿着河床,上下奔走,嘶声呼叫……可是一切都是白费,他们的呼喊犹如断线的风筝,飘落漠海一去无音,不一会,星斗满天,风动石林,又发出一片山魁鬼魅般的呜咽啼号,他们就完全失魂落魄了……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第二天,只有继续寻找勺娃子。又是呼喊,又是打枪,但仍无音信。日暮时分,天空又变了色,浓云密布,惊风乱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有一些娃儿就急得发出哭声。独眼龙真如上了刀山一般,骑虎难下,恨不能开枪自杀……与此同时,大本营那边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据知情者说,驴队出发的时候只带了三天的干粮,现在已经五天过去,还不见回转,可别出了事情。尤其是那些娃娃们的娘,更是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来找马黑马,快想办法。马黑马也感事态严重,便命卜连长率青龙连的汉子,前去接应。   青龙连的汉子的确尽责,一接命令便兵分数路,分头寻找营救。   第三天晌午,卜连长这一路人马终于在干河床西南方向五十里之地发现了他们。独眼龙和那些娃娃,已被暴风雨打成一堆烂泥,几乎不能走路说话。十二匹驴队也已风流云散,只剩下三五匹还在身边。卜连长一见这情形,劈头就给了独眼龙两记耳光,而后一边命人把他们送回营地,一边又继续去寻找勺娃子。   回到营地,独眼龙又成众矢之的,各种声讨如雨点般降身。尤其是秦太太,扑到他跟前,不住地号啕大哭:“你还我的儿哇,你还我的儿哇!”声声哭叫,肝肠寸断,逼得他恨不能钻入地缝……   但事已至此,千恨万悔也没办法了。又过两日,卜连长也收兵回营,说搜遍了古河床周围百里之地,仍没有发现勺娃子的任何踪迹,包括遗物呀、血迹呀之类。可以断定,他是必死无疑了!无奈的绝望中,人们只好在水山顶上燃起一堆篝火,以希望给万一还活着的勺娃子借个回营的亮光。   这当然是一种侥幸心理。但万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山头篝火燃烧到第三天的夜晚,旮旯城西南方向的旷野上,忽然响起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杀奔而来。沉睡中的人们立时大惊失色,他们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声势了,谁也说不上是从哪块天上突降下这支妖兵。马黑马急令号兵吹响号角,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提刀带枪冲上城头,做好了殊死血搏的准备……   十九   你道这是咋回事,你压根也想不到,他们竟是当年在大黑风中失散的白蛤蟆和花奴一伙!   你肯定十分吃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光阴过去,他们难道还活着?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居然真的还活着!   当双方弄清真相,互相抱着哭啊叫啊欢闹一场之后,人们就收住热泪,擦干鼻涕,细细盘问他们这些年的遭遇。可他们却说,什么“这些年”呀,一共才五天。人们就说怎么是五天呀,你们看我们开下的这些井泉和农田,如果是五天的时间,能干出这样的事业吗?他们就一个个傻了眼,半晌无话,喃喃道,他们也弄不清这是咋回事,反正只记得那场大黑风过后的第二天,跟大部队失去联系后,就在那漫无边际的沙漠里胡乱走。走啊走啊,走了两天,就进入了一片浩大的古河床(这条古河床显然与童子军闯入的那条古河床是一脉相承)。进入古河床之后,他们就觉得有了希望,千条江河归大海,沿着这古河床往前走,总会有个尽头。于是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艰难跋涉。又行一日,又望见了一片巨大的枯木林。那片枯木林实在浩大古老,一色的千年古木,像千百个百岁老人,树梢顶部全部被雷火烧焦,根部林子间,又散布着一些青草水泽。他们在这里休整一夜,又继续前进。大约在第五天晌午,穿过枯木林,远远望见荒原上出现一人一骑,奔至跟前,原来是迷了路的勺娃子。一问情况,惊喜万分,便昼夜兼程,直奔旮旯城而来……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人们听了他们的叙说,就觉得他们是精神失常了。他们肯定是在那漫长的数千个日日夜夜中,饱尽磨难,磨坏了神志,误把最后的五年当成了五天……   但,无法解释的是,就说是他们误把五年当成了五天,那么在那五年中,他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吃的是啥,喝的是啥,又居住在哪里?旮旯城是经历了天降五谷、坎儿井出水等等天助和自救,他们呢,难道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回答却是否定的,他们对此一概地茫然摇头。   更奇怪的是,细细观察他们的相貌形骸,也发现一系列难以解释的现象。其一是五年光阴之中,人的心性和容颜都会发生变化,男人会长出胡子,女人又会珠老花黄。可他们却是容颜如故,毫无变化。白蛤蟆团长还是那么白白胖胖,富态依旧;花奴女子更是风姿绰约,不减当年,甚至还比失散前更显得年轻妖冶;其二是五年春秋轮回,野驼滩人们的原来衣裳早已烂得没了影儿,全都更换成了驼毛褐子和兽皮甲甲,而他们却还穿着清一色的军装,虽然积满尘垢,但颜色未褪,有些军官甚至还戴着那种船形大盖帽,实在是咄咄怪事!其三,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支队伍中除了花奴之外,还有三个女子,其中一个在失散前怀里就抱着个吃奶的娃儿,现在五年过去,那娃儿居然还在吃奶……   [笔者听至此处,不禁欠起身来,望了望对面的外甥,疑心他是不是讲得累了,一时走神,说出了梦话。但外甥却依然平静如故,饮一口茶,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瞎说。当年我舅舅给我们讲述这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敢相信。但我舅舅却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当时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后来旮旯城毁灭,人畜死亡殆尽,一部分劫后余生,又随花奴重返枯木林的时候,才被点破这一秘密。这是后话。你要怀疑,就怀疑我舅舅吧,不要怀疑我了。笔者哑然,只好听他继续下述。]   由于这桩事情的发生,旮旯城的面貌又幡然一变。新来的人马约有半个连的兵力,五十多人,两军会师,大家庭更加热闹。大部分官兵,都按各自的喜好和特长,分别编入农队、牧队和各类作坊。只白蛤蟆团长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他既不愿意与大家同甘共苦,也不愿意与马黑马等人作威作福,只把那个玉佛爷掏出怀中,说他要出家修行。大家也就听其自便。   剩下那三个女子却出了点麻烦,按当时情形,她们理应补充编入凤凰营中。但她们却死活不从,惊羞交加地说,这像什么话,不说将来死后,要被前后男人一锯两半。就是若干年后,有幸出去,怎见爹娘,怎见公婆?雪女子等众姐妹一齐笑劝她们说,到了这种田地,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可她们还是执意不从,最后只好和那秦太太等人一样,做了民间妇。   末了剩下花奴一人,情况却大异于常人。这个奇女子,一如当年流亡路上那样,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她对野驼滩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尤其对坎儿井、凤凰营倍加赞赏,赞不绝口,连说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马黑马的一桩功德。并感慨宣言:“从此不想回家门,但愿老死凤凰营!”不过,她又提出一个条件,说,她虽然愿意与众姐妹一起,为野驼滩子孙献身捐躯,但是她又不能和众姐妹那样人尽可夫。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花喜鹊,她要选择队伍里最优秀的“龙”来配她这只最出色的“凤”。   这话的意思显然有所指。羊副官立刻心领神会,私秉马黑马亲自出马。马黑马却说,实不相瞒,我一看这骚货回来,心也动了。但是我与大家有约在先,再不近女色;现在要我自食其言,如何是好?羊副官便说,你这就是不知通变了,当初约法三章时,并没有这花奴女子出现,现在她出现,是特殊情况,就不能拘泥刻板。马黑马还是认为道理虽好,但总要服众才行。羊副官又说,众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随之鼓动李老军、卜连长等人,以全体军民的名义,来了个集体劝谏,说群龙不可无首,骏马还需配鞍。马旅长在前的时候已经刻苦坚忍,尽了本分。现在天女下凡,正象征着野驼滩阴阳和顺已通天意。马旅长如果还要推辞,那么青龙连的汉子将集体辞职。马黑马也就再不忸怩,故作无奈地说,好吧,民意难违,呶就再做个冯妇吧!   于是,一桩美事就此而定。   但意外的是,就在美事将成之时,花奴又提出一个要求,她说,马旅长既是一旅之长,也是一滩之主,一城之王;我为他妇,就是王后娘娘,至少也是个压寨夫人。凤凰营的姐妹都有两条青龙相伴,我这个压寨夫人,也得再找一个驸马!   [按:什么叫驸马?骑马本是皇室公主的女婿,她既为王后,又何言驸马?其实她说的驸马并不是驸马,而是面首,即在马黑马之外还找一个男人。]   这个要求实在有些突兀,羊、李、卜等人一时不知所措。   但出人意料的是,马黑马却哈哈一笑说:“提得好,提得好!前车碾开路,后车不染泥。我野驼滩旮旯城是一个自由平等的王国,人人一视同仁,既然凤凰营有例在先,我还有什么鸡肚猫肠?”   人们又欢叫起来,深深感佩他的宽宏大量。但,这个“驸马”由谁当呢?谁有这个资格呢?   花奴却似早有考虑?微微一笑说,当然也要选拔,但我的选拔不要你们那么复杂,我只抛绣球,对口歌!谁能对上我的口歌,我就认谁!   你知道“对口歌”是咋回事吗?其实就是对花儿。只是一般的对花儿主要是喊少年,对口歌却还包括各种民间小曲,尤其讲究一问一答,现编现唱,有点猜谜的味道。这是件很快活很热闹的事情。羊副官等人当即决定:准备三日,洗沐三日,七天之后,为马旅长合卺大庆和花奴女选娶驸马,举行一场对口歌大会!   二十(1)   这个决定犹如横空里降下一道黄榜,又给许多落第秀才提供了一个赶考机会。凡青龙连以外的汉子,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尽管有许多人知道,那中榜的概率十分之低,但他们不管咋样,愿意借此机会热闹一番。至于个别竞争力较强的人选,则更是激动难抑,晨练嗓子,晚练歌,大做准备。这时候的独眼龙也起死回生,重新抖起了精神。由于勺娃子无意中引回了白蛤蟆一伙,他不但免了八十军棍,还将功折罪,受了表扬。现在遇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但遗憾的是,这花儿会主要流行于青海甘肃一带,新疆地方却流传不广,他虽然也略知一二,但总还是个半吊子生客,这就先天缺了一分优势。急慌慌乱转一圈,便去请教车班长。车班长正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热门人选,见他问此,不禁笑道:老兄呀,我现在跟你是竞争对手,我怎么能把本事教给你呢?独眼龙就说,咱们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你是野驼滩第一歌王,满肚子蝴蝶,送给我三只两只也就够了。至于最后的结局,看造化吧,如何?车班长又说,这也不行呀,口歌重要的是现编现卖,人家问啥,你才答啥,我教给你的,只是些熟套熟曲,到时候派不上用场,反而误了你自己的发挥。他一听这话,又道:“什么?你说是现编现卖,现问现答?”车班长说,正是这样,万一唱不出来,说出来也是可以的。他就高兴得跳起来:“好了!既然这样,就不麻烦你了!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随机应变,即兴发挥!”随之乐呵呵地掉头离去。   紧张的准备工作做了六天。第七天上,那庄严隆重的口歌会终于如期举行。整个旮旯城里里外外挂满了彩灯,马黑马的司令部大厅门口,还高悬了两盏大红灯笼。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聚集于大厅门口的一片沙滩地上,如过庙会。马黑马居于大厅里面,没有露面,据说换了一身新衣,还刮了胡须;花奴女则玉立于大门口灯笼之下,还穿着她那件永不褪色的大红旗袍,一身通红,光艳照人。   羊副官是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致了一段贺词和开场白后,两排卫士便朝着夜空连放八声排枪,算是放了喜炮。之后,口歌大会正式揭幕——花奴女从容上前一步,道出了第一个诘问:天上星宿什么人散?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定了三关口?   什么人修行不想回来?   这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小曲,不难做答,那些待命的汉子便齐声应和:天上星宿王母娘娘散,地上黄河龙王爷开,杨六郎把定了三关口,韩湘子修行不想回来。   接下又问:东面面过来了个小金莲,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你怎么知道是小金莲?   你怎么知道是老西番?   汉子们稍稍一顿,半数人又答:东面过来了个小金莲,樱桃小口胭脂腮。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倒骑着牦牛手抽着鞭。   这两个请问只是个引子,待热情升腾之后,难题才逐渐展开:墙头上卧的黑猫儿,当成啥么的啥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当成啥么的啥了?   这下果真把汉子们难住了,竟一时吭吭,没了答词。闷了一阵,独眼龙竟率先出口:墙头上卧的黑猫儿,当成翻墙的贼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当成拾粪的叉了。   “轰——”满场大笑。这实在不成体统,花奴嗔笑一声道:“太粗!”当即否定。   接下来,车班长却趁机对出了好词儿:墙头上卧的黑猫儿,当成过山的云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当成尕妹的手了。   “好!”众皆一声呼,车班长便首先得了分。“好个屁!”独眼龙却咕哝一下,翻了白眼。   接下,花奴又唱:脚穿麻鞋者图轻巧,头戴上一顶草帽。   阳世里来了阳世里闸,紧闹慢闹是老了……   这一句唱罢,却久无回应。前面的对叫半截对,只要个比喻恰当就行;这一句对却叫全句对,特别讲究意思的合拍。因有前面的失着,独眼龙再没敢急于抢答。静默一阵,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左嗓子:牡丹花掉进河里了,紧捞慢捞地下了;把尕妹搂到怀里了,紧搂慢搂是亮了……   “好——”众人又叫,这才是真格的荤素俱佳,雅俗共赏!但叫过之后,细看那位歌手,却是黄瘸子排长,他自那场镰刀事件后,已成一个废人,今日此刻来对歌,只是图个热闹,并无真意要夺驸马。花奴便只对他示个微笑,未加品评,转身又唱:猫儿老鼠打一仗,黄鼠狼告了状了。   二十(2)   包老爷的堂,   谁把案子断了?   这是一种谐趣对,只要滑稽可笑,别无深意,车班长是轻车熟路,立刻作答:   张长胳膊李长腿,   赵深眼窝胡大嘴。   丑媳妇的炕,   傻秀才把人儿耍了!   人群又是一阵叫好,车班长再次得分。独眼龙急得心如火灼,手脚乱动,嘴皮都发起颤来。花奴见他这般模样,又抛出一个奇数对:   天上云彩跑马哩,   你的心里有鬼哩,   费这个心思促啥哩?   这一下,可把独眼龙惹火了,他分明觉得,这三句歌词就是对他的嘲讽,立时怒起,灵感大发,不等他人反应,立刻扯嗓门吼道:   戈壁要摆战场哩,   你把我吞到肚里咽下哩!   吐了我是要造反哩!   “哗——”全场欢声雷动,这三句妙辞真是丝丝入扣,句句中的,慷慨豪迈,一吐为快!不独众人叫好,就连车班长也自叹弗如。花奴则更觉意外,愣神儿把他注望了一阵,也笑嘻嘻递过一个飞媚,表示嘉许。   这一炮打中,独眼龙士气大振。随后又接二连三对中了好几次,积分逐渐靠前。最后只剩了他和车班长等少数几个人并驾齐驱,其他的大部分竞争对手都陆续退出,变成了看客和听众。   胜利在望,他激动得再不肯坐下,一直站着,只要花奴嘴唇一动,他就脱口接答。   可叹,正因他紧张过度,在以后的几轮决赛中,却又连栽了跟头……   时间过得好快,欢乐的时光如流水一般,不觉已经夜到中宵。人们都已分明看出,今天的驸马非车班长莫属了,即使他对歌夺不了魁,也已无碍大事,花奴的眼神和心思早已说明了一切。只是这独眼龙还像个醉酒的猴子,上蹿下跳,乐此不疲。   终于,大厅里面传出了马黑马的一声咳嗽,羊副官就心领神会,暗示花奴:够了,该做最后决断了!但花奴却余兴未尽,又丢出最后一把撒手锏:单句对。   尕妹的碧是牡丹花——   破题儿首句,便把人给镇住了。这种单句对是最考验歌手的一种绝对,特别讲究比兴赋三结合,除非歌场老手,一般人根本无法应对。可是独眼龙却依然不知深浅,脱口又道:   ——我是个蜜蜂爬哈!   一语即出,又落笑柄。未等花奴表态,观众已发出叫喊:“白搭话!白搭话!”(意思是没味道,太俗气!)相反的,车班长却乘虚而入:   ——秋秋儿接上个把把。   “哗——”满场喝彩。牡丹花傲然独放,秋秋儿又把它凌空撑开,春风雨露,白云蓝天,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真是妙绝!花奴亦喜不自禁,当着众人,给车班长竖了个指头。   这下,独眼龙愈加妒火中烧,眼球上都绷出了血丝。未等众人笑声落尽,就哇哇喊道:“快说,下一句是什么?”花奴却不急不慌,慢悠悠又道出下句:   碧毛是春草往上发——   “呀呀呀……”未等歌手作答,人群又一个喧声大哗,这花奴也太叫人吃惊了,她怎么能想出这等奇句,真叫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更为好笑的是独眼龙,他竟仍不知天高地厚,又续出一句:   ——我拿镰刀割哈!   “哄——”满场再次笑倒。花奴亦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笑毕,又斥道:“你也太昏智了!你把春草割了,还怎么养牛挤奶?”   独眼龙如当头泼了一瓢凉水,眼前一黑,冰凉到心……   这一句歌词不但把独眼龙难住了,同时也把其他的歌手都难住了,包括车班长在内,一个个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静静的期待中,忽有几个爬在城头看热闹的娃儿,不慎失足,骨碌碌滚下了石头沙岗。人群一阵骚乱,转移了目标。折腾一阵,见那些娃儿幸未大伤,人们又长吁一气,回过头来。   这时候,大厅深处又传来马黑马连续三声咳嗽。羊副官就站起身,目光一扫全场,高声叫道:“你们平日里乱吼乱叫,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到这关头,就没一个人能凑出一句半句吗?”   这一激将果然生效,随着话音落地,车班长终于应声而起:“我来试试看!”随之手拍胸膛,丢出一句:   ——卵蛋儿是花骨朵吊哈!   “呼隆隆……哗哗哗……”此句一出,石破天惊,全场群情沸动,呼声连天,绝了!绝了!真是绝了!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口歌会竟会对出如此巧夺天工、天衣无缝、大荤大素、奇丑奇美的花儿!一时间,千人呼、万人歌,跺脚打拍一遍又一遍地引吭高歌起来……   从此,这首歌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最流行的一曲花儿少年,每逢劳作之苦或是喜庆之典,他们就唱起这首歌来。直到后来建立红鸟王国,他们还把它冠之以《红鸟歌》之名,定为国歌……   这是后话,现在的情况是,由于车班长对出了那个绝对,口歌会达到了高潮。所有的人们都像是变成了白马王子,不问歌句出自谁口,只当是他们集体智慧的一个结晶,慷慨奉送给了他们心目中的散花天女……   功德终于圆满。羊副官再命两班卫士朝天又放一阵排子枪,选驸马大会便宣告结束。全场起立,在一片嗷嗷怪叫的欢啸声中,马黑马步出大厅,招手亮相,之后花奴女嫣然一笑,鞠躬谢幕,左牵马,右拉车,款款步入洞房花烛……   二十一(1)   [外甥叙至此处,汗津津的脸上挂满喜悦,仿佛他也曾身临其境一般,被那火热的场面所感染,所感动,并由衷地为之感到高兴。但稍顿一阵,不知何故,脸上又渐渐罩出一团阴云。]   唉,人世间的事情没法儿说,明明是一场喜事,引来的却是一场祸事,明明是一场悲剧,导致的却又是一场喜剧。就在人们诚心诚意地为花、马、车三人的结合而赞美祝福的时候,一桩悲惨事件又发生了!   这事说来实在寒心,问题还出在独眼龙身上。那个可怜的人,在那晚上最后一句歌词被对出之后,就悄然退出会场,走到一个不知其去的地方。当时的人们都沉浸在狂欢大乐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迹象。第二天,还没见他的面,第三天,仍没见他的面,一连几天,人们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场龙飞凤舞的兴奋余波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大约过了七八天,他忽然出现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我舅舅一见他,竟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只见他满面尘土,憔悴不堪,瘦得成了个麻秆儿。便问他,你咋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他却不答,接过一碗热茶,低叹一声道:驼子哥,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舅舅就说,什么问题?他就说,骆驼撒尿的时间为啥那么长?一泡尿要尿二里路,比马啊牛啊长许多倍?我舅舅就说,骆驼是沙漠里的动物,要储存水分,膀胱就天生的大,再加骆驼的尿眼眼特别细,所以时间就特别长。他就叹了口气。沉吟一阵,又问:既然骆驼的膀胱那么大,那么它的子宫肯定也不会小,可是为什么牛啊马啊人啊,怀胎只有十个月,可骆驼却要十二个月?我舅舅又说,这是因为其他的动物都是一物一相,骆驼却是一物十二相,头像龙、身子像牛、嘴巴又像兔子。所以必须十二个月,才能长出十二个相。他听了似乎满意似乎又不满意。过一阵,又问,骆驼为啥一见了水,不管是河、海子,还是泉,都会两眼泪汪汪?我舅舅说,那又是因为骆驼一见水,就想起了它前世的一件伤心事。他就忙问,什么伤心事?我舅舅就给他讲个故事,说,从前啊,在很古很古的时候,骆驼是动物中最英俊最美丽的动物,除了现在这副高大的身躯外,头上还有一盘八叉角,比狮子老虎还雄伟。而且特善良,比牛和绵羊还善良。就因它心地太善良,后来就吃了一辈子的亏。有一天,它来到一条小河边,遇见了一头梅花鹿。那时的梅花鹿可难看啦,身上花里胡哨,溅满泥水斑点,头上光秃秃的,像只母山羊。它一见骆驼,就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它眼下正找媳妇儿,可媳妇儿嫌它长得丑,希望骆驼能将它的那副八叉角借给它用一用,待它相完亲后,就还回来。骆驼最爱成人之美,没加多想,就把头上的角借给了它。谁知这梅花鹿是个小人,接过骆驼的角,就一溜烟跑到山林中,再也不到沙漠里来。骆驼知道受了骗,可是已经没办法了?从此以后,子子孙孙,一到水边,照见它那没了角的秃儿头,就忍不住伤心落泪……   听到这里,独眼龙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我舅舅就说,你哭什么呀,我说的是骆驼,又不是你!他就抬袖一抹鼻涕:驼子哥呀,你看我像不像一匹骆驼?我舅舅就说,你怎么能像一匹骆驼呢,骆驼那么大,你才这么尕,差得太远了!他就又说:我说的不是长相,我说的是命!我舅舅就说,命是个啥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比呢?他就不吭声了。   又过一阵,忽然又问:驼子哥呀;牛啊马啊人啊,下崽都是胎生,或一胞胎,或双胞胎,都是直接下崽,可为啥鸟啊、蛇啊、蚂蚁啊,却要先下个蛋,以后才慢慢孵出小崽崽?我舅舅见他越问越离谱,便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他又叹息一声,显出很失望的样子,再不多言,默默饮干半碗茶,出门走了。   我舅舅已经看得出,他肯定是因这次选种再次落败,心里痛苦,便胡思乱想,变得这么神神道道。便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段日子,野驼滩各事逐渐恢复正常,人们才想起他怎么好久不见面了,正互相打听,他突然又闯进了我舅舅的帐篷。一进门,就脸色惨白地嚷嚷道:“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他,旮旯城发生命案了吗?谁说你是杀人犯了?他又叫道:“我说的不是旮旯城,我说的是迪化城,毛泽民不是我杀的……”我舅舅仍然如坠五里雾中,又问,什么迪化城?什么毛泽民?他又说,迪化城就是乌鲁木齐,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我舅舅依然稀里糊涂,乌鲁木齐是听过的,毛泽东也隐有所知。但他这会儿乱叫杀人不杀人,是什么意思?他见我舅舅确实懵懂,便长叹一气,慢慢镇定下来,说,驼子哥呀,这事太复杂,你听我慢慢儿说!   之后,他才一五一十道出其中的原委。   他说,他原来并不是军人,而是一个警察,在中苏边境的一个小镇上负责治安。工作很是刻苦勤勉,颇得上司的青睐,已有提拔擢升的迹象。可惜他天生有个坏毛病,特别好色,一见漂亮的女人,连升官发财都会丢到脑后。某日,小镇上来了一个流浪艺术团,其中有个女演员,就是现在那个新疆女,姿色十分动人,他和他的上司都看上了,双双各自大献殷勤。但那新疆女却很高傲,叫他们碰了好几鼻子灰。他碰壁不要紧,心里虽难受,却对那女子更加的敬爱。可他的上司却是个鸡肚猫肠的人,愿望达不到,便想报复人。一天下午,便借联欢之名,邀请艺术团的演员和警察们到外去打靶射击玩。可是到了现场,上司却故意给那新疆女难看。其他的演员,每人三十发子弹,乒乒乓乓玩得十分热闹痛快,偏就是不给新疆女发枪发子弹,弄得新疆女尴尬无脸面。他实在看不过去,便拔出自己的手枪,叫那新疆女痛痛快快打了几梭子。就因这个小小的契机,他竟在随后的日子里,跟新疆女结下了山盟海誓,一直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这件事,当然惹恼了上司,从此便给他穿不尽的小鞋,弄得他苦恼不堪。后来一怒之下,使辞去原职,经友人帮助,和新疆女双双私奔到了省城。   二十一(2)   到省城之后,他原是想另换一个差事,却不料阴错阳差,一脚踏进了盛世才的督办公署侦缉队。这盛世才是当时新疆的土皇帝,是有名的杀人魔王,为了维护他的独立王国,不仅大肆屠杀反抗他的地方百姓,也屠杀外面进来的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他的督办公署侦缉队,其实就是特务机关,许多绑架、暗害和搜捕工作,都由它来完成。他一进这道门槛,头皮就发了麻,但已经悔之晚矣。不久,大约是民国三十一年秋天,他又亲自参与了秘密逮捕两个共产党要人的工作。这两个共产党要人,一个姓陈,名字记不清了;一个姓周,名叫周彬,正是共产党人毛泽民的化名,当时担任着新疆省财政厅的厅长。关于周的身份,他们当时已经大体知道,他不仅是中共派到新疆的第一号人物,也是中共领导毛泽东的亲弟弟。当时的毛泽东已经在陕北有了不小的根据地,统兵至少不下十万。因此盛世才一开始没敢把陈毛二人怎样,只是秘密关押起来,以做政治斗争的砝码。可是后来,大约是第二年秋天,不知什么原因,盛世才跟共产党彻底闹翻了,一怒之下,就下令秘密处死陈毛二人。这时候的陈毛二人,早已移押于另一个特务机关公安管理处的监狱中,已与公署侦缉队没多大关系。可是这盛世才疑心极大,唯恐有失,便命侦缉队前去监刑。侦缉队那夜里恰巧事多,头儿便临时派他去执行这一任务。他和一名副手匆匆赶到现场,行刑已经结束,两具血尸已经挺僵。他接过两张照片察验了一下,便草草签字了事,没多细问。   谁知道这却闯了大祸,那个现场原来是假的,那个姓陈的确实被处死了,毛却并没被处死,只是弄了个替身。当时的共产党在新疆的地下力量已经很大,为了营救毛泽民,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终于在苏联人的帮助下,买通狱方,把毛泽民救了出去。这本来是个很成功的行动,但百密一疏的是,最后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毛泽民逃出铁窗之后,却没有与接应的人碰上头,急迫之下,就朝北边的中苏边境跑。边境线距省城还很远很远,他脚不停步,在一天进入了一条山沟。他正坐在山坡上喘气,忽见山脚下矗立着一座俄式庄园、庄园门口站着一个大胡子俄国人,手里端着一杆猎枪,身边两条狼狗,正向他汪汪吠叫。他顿时以为是遇上了苏联的革命同志,他当初入新疆时,曾在苏联待过一段日子,会几句俄语,便高喊了一句“苏维埃万岁”之类的话,急切地迎了过去。却不料,那个大胡子俄国人根本不是苏联的革命同志,恰恰相反,是一个流亡的白俄将军,逃入中国后,在地方军阔的庇护下,过着一种隐居生活。现在突见这个不速之客,竟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党人,立时怒起,抬手一枪,把他打下了山坡……   消息传到盛世才耳中,真是发了雷霆之怒,一边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一边大肆搜捕狱中的所谓内贼,数日之间,搞得迪化城血雨腥风,草木皆兵。接着又下令追查侦缉队监刑的责任……这一下,他独眼龙真是三魂吓掉了两个半,未等大祸临头,就连夜带上新疆女,出逃南疆……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他所说的他不是杀人凶手,他没有杀害毛泽民,指的就是这件事。讲过之后,还气喘吁吁,仿佛他刚刚逃离那个险境。   我舅舅听了,很是愕然,还从没听过他有这么一番经历。沉默一阵,便说,事情既然这样,你还怕什么,现在到了这种地方,不论是盛世才,还是共产党,都追究不到你了,心慌什么?他又说,驼子哥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盛世才确实是无奈于我了,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蒋委员长就把他设计调到了南京,我的心也放松了许多。但是共产党的威胁却一天也没有解除,我逃出迪化城之后,就听说共产党的地下锄奸团发了一个黑名单,上面就赫然印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虽然参与了逮捕毛泽民的事件,但并没有参与杀害他的事件。后来国共决战,陶峙岳起义通电一下,我就知道我的末日到了,东躲西藏,最后才逃到了这里……   我舅舅又说,道理还是一样,你既然已经逃到了这里,反正共产党也抓不着你了……   他又说,哎呀,我的驼子哥,你怎么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虽然处在这个地方,共产党是一时到不来了;但是以后哪,在以后共产党终于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呀?   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你说什么?你说以后共产党还会来到这个地方?   对!他又说,我总有个预感,咱们这地方不会长久,迟迟早早,共产党的大军还会到来,即使共产党不来,我们自己也会走出去的……   我舅舅愈发吃惊:你说共产党即使不来,我们自己也会走出去的?   对的!他又肯定地说,咱这地方,别看现在一派太平,其实骨子里藏着天大的祸哩!马黑马不过是一个骗子,我恨透了这个骗子!迟早有一天,他的骗术用尽,大家会起来造反,杀了他,逃出去!   我舅舅半晌无语,沉吟一阵又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管是共产党到来还是我们自己出去,你把你那事儿说清楚不就得了,现在空叫喊什么?   他又说,问题正在这里!我虽然相信有那么一天,但是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到那一天了。你、车班长、勺娃子、凤凰营的女人们,有可能活到那一天,但我却怎么也活不到那一天了。我已经心死了,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一个自己的女人被他人胡造作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给你留个死前的遗嘱,我死之后,你将来见了共产党,务必代我向他们把那件事说清楚,即使他们不能宽恕我,来到沙漠里向我掘墓鞭尸,也没关系,但千万不要难为我的新疆女,她是无辜的啊,她是个苦命人!说着哭了起来。   我舅舅听到这里动了气,骂他说,一个大男人,为个女人的事,就要寻死觅活,太没出息了!再说你这件事,不管说得清楚说不清楚,与新疆女有啥关系,你这么东拉西扯的,是不是脑子昏了?   他又哭着说,驼子哥呀,你不要这么骂我,人和人不一样,你是大男人,我却是小男人,我天生是那种离了女人就没法活的没出息人。自从青龙连成立后,我的心就碎了,现在花奴又是这般,我的心不但碎了,肠子也断了,我是再也不想多活一天了!至于新疆女的事,你千万要谅解,她跟上我这个冤屈鬼真是太不幸,我太对不起她了。现在共产党坐了天下,肯定也要以牙还牙……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情,怕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连累到我的新疆女……你是我们野驼滩最好的大好人,所以我才把这个重托交给你,请你干万开恩,了却我这个心愿!说着,扑倒在地,就是一个响头……   我舅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阵雷声,天下起雨来。我舅舅正想再打壶热酒,帮他缓缓情绪,他却忽然又一跃而起,连叫三声“拜托了!拜托了!”冒雨出了门。我舅舅追出门外,连喊几声,也没有把他喊住……   这晚上,我舅舅一夜没有合眼,左思右想,不大对劲。第二天天一亮,风过雨止,便骑着骆驼赶入城中,向李老军说了此事。李老军听了,也感事态严重,连说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叫他出了事!   可是已经晚了,这天晌午,由于头天晚上的大雨,发了山洪,有许多地面洪水冲进了坎儿井中,造成了不少地段的塌陷和淤塞。马黑马紧急总动员,发动全体军民上山抢险。正当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从水山侧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马叫。人们惊得抬头,只见一道沙梁上,站立着一匹枣红马,枣红马后面站立着独眼龙。枣红马不住地长嘶短鸣,似在向人们呼救报警,独眼龙却立在马后,不知手忙脚乱地在忙什么。人们非常惊讶,正准备前去察看究竟,独眼龙已抬起头来,面如厉鬼,形如囚犯,   高举一把左轮手枪,朝着人们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弟兄们听着——姐妹们听着——所有的鸡犬牛马都听着——我的末日到了,你们的末日还没到!我要提前走了!……我对你们谁也不恨,对马黑马我也不想恨了,我只恨那个驴日的老天爷!他既然给了我一条命,为啥不叫我好好儿活?既然给了我男儿身,为啥要叫我打光棍?我要上天入地去质问他,唾他的面、造他的反,拔他的胡子敲他的牙!把这没用的鸡巴还给他!”言毕,不等人群有何反应,“砰”的一声,朝天一枪,那匹枣红马便一个蹦子跳起几尺高,一声惊嘶,向山下奔来……   这时候人们才看清,那马尾巴上拴着一根皮绳儿,另一头正拴在他的阳具上。烈马狂奔,他便被拖着在沙梁上连翻跟头。人们无不骇绝,有人连声惊呼:“快开枪!快开枪!打死马!……”但尚未等人们掏出枪来,他的阴茎已被扯断。枣红马狂奔着逃回旷野,他却像个皮口袋被丢在了沙梁下面……   二十二   这一惊人的事件把所有人都吓懵了。马黑马目瞪口呆,新疆女面无血色,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和随后闻讯赶来的人,也都如遭了雷殛一般,形同槁木,失去了知觉……   谁也想不到,人世间还会有这等惨事!谁也没想到,卑微怯懦的独眼龙,竟会有如此的刚烈!惊骇和静默持续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人们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从此,他成了野驼滩的第一号特殊残废。   他在人们紧张地抢救下,居然没有死去,将息数月,又慢慢地复活了过来。   但那截人根是永远地离他而去了,仿佛真如他所说,一怒之下扔还给那个老天爷了。仅剩的一只独眼也日渐黯淡了,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前那种咋咋呼呼的情形没有了,代之成了一种深如古井般的苍凉和冷漠。   除了那个黄瘸子排长说了一句“也是报应”的话外,其他所有的人都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与关怀。事发之后,我舅舅曾痛悔万分地说,他如果当初多个心眼,早做防备,也许不致出现这种惨祸。车班长也说,他如果早知道他有这等自残的狠心,绝不会和他争那个驸马。花奴则久久失神无言。   过了一段日子,马黑马下个命令,说把新疆女从凤凰营调出来,专门去伺候他。可他却死活不从,流着泪说,他已经够造孽了,再不能害人守活寡。新疆女几次哭着来哭着去,终被他拒绝。人们更对他生了一分敬意。   又过一段日子,花奴又建议说,既然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不妨就在名义上成全一下他吧,准许她收他为一个份外金兰。众人称许,他也未表悲喜,只默默地拉住花奴的手背,落了一串泪。之后,他便像一个女皇身边的太监,成了花奴的一名亲随。后来据人说,每当新月升天的夜晚,花奴就会手牵着他,来到一清如洗的戈壁沙滩上,让他静静地躺下,任她以各种方式抚慰他那流血的伤口……   二十三(1)   苍天高高,大漠无声。一切的人世悲欢,都会激起一个天理的震荡,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会反馈给孱弱的人群。这年年底,经羊副官提议,马黑马召开了一个上层会议,重新研究旮旯城的前途和命运。   出席会议的人除马、羊、李、卜、白外,还有车班长等人,我舅舅当时担任着驼场的头儿,也有幸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上羊副官首先发言,他说,按着先前的情形和计划,我们是再不必另想他路了。但由于独眼龙事件的发生,不能不迫使我们做新的思考。独眼龙事件表面看是个偶然事件,其实骨子里却意味着我们已有相当多的人出现了心理变态。它等于给我们敲了一个警钟,应当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流落此地已经五六年了,外面的世界不管变成个啥样儿,总该有个新秩序了,我们应当想想更长远的路数……   李老军听了,当即附和说,对的,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先前的时候活命要紧,活到哪步算哪步,现在我们已经完全活过来了,正处在进入沙漠以来最好的时刻,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应当抓住这有利时机,试试新的出路……   马黑马未吭声,卜连长却道:你们说这些话,好像忘了当初的誓约?我们在建立青龙连和凤凰营的时候,不明明说了,从此再不抱幻想,就在这里活到老吗?现在怎么又生他念?   羊副官说:确实,我们曾发过那个誓约,但那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现在情况变了,就不能刻舟求剑。   李老军也说,即使是那会儿决定再不走了,也只是说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情况,并没包括下一代人的情况,我们之所以建立青龙连、凤凰营,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培育下一代,最终能走出去吗?   卜连长又说,那是哪辈子的事情,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急个什么?   李老军又说,你这话可就糊涂了!当时的情况是看着我们这一代已无希望,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现在看来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希望,那么就没有必要把父辈的责任推给儿孙们去了!   独眼龙听了这话有些语塞,吭哧一阵,便说,看来,你两个是又想去投奔共军了?   羊副官立即反驳:什么叫“又想”?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投奔共军的事!虽然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想过共军来把我们俘虏,但这跟主动投奔是两码事!   李老军又说:就说是主动投奔也没啥关系,现在是啥时候了,难道还讲国共对敌?自古以来,改朝换代是很正常的事,一代新君继位,都会大赦天下的。咱们前去投奔,也是四海归顺的意思,难道还会杀了咱不成?   卜连长听了这话,又一笑说,你呀,才是个真正的老糊涂!共产党坐了江山,即使大赦天下,也不会赦到你我的头上,咱们这班人早已经成了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会被当作战犯押上断头台的!   呵呵,羊副官又跟着笑道:兄弟啊,你也别把自己估量得太高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国家,哪个政权,会把一个小小连长当作战犯处理的!   卜连长听了这话,顿生怒意,呼地立起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有话直说,绕这么大弯子干啥?咱们骆驼滩旮旯城,九死一生多少年,在马旅长的领导下,战胜千般险恶,克服万重困难,才赢得眼下这派局面。你们不加珍惜爱护,反而无事生非,到底居心何在?……   羊副官却未动怒,笑着摆摆手说,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你说的这些话千真万确,我们大家能有今天,全靠马旅长的英明领导,这是没得说的。但是,马旅长的领导之所以英明,就在于马旅长能顺应天意和民心。试想,在当初天降五谷的时候,马旅长如拒绝独眼龙挖坎儿井的建议,我们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吗?真正维护这大好局面,就应当服从天意和民心。现在独眼龙的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万不可孤立地去看,更不可当笑话去看待,它分明是一个天意的警示和民心的暴露。如果我们不及时警觉采取措施,那么肯定有一天,会导致蚁穴溃堤,人心大坏,到那时候就晚了……   李老军也再次应和说:这确实不是危言耸听。人心是个最不可捉摸的东西,穷困时一个样,顺达时一个样。饱暖思淫欲,淫欲不可得,就要发疯发狂……与其自取灭亡,还不如早想对策……   卜连长终于无言,一屁股坐下,拿眼直瞅马黑马。   现在的马黑马确实今非昔比了。真有点儿脱胎换骨的味道,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两部下的争论,不发一言。现见争论告一段落,又把目光移向白蛤蟆团长,轻声问道:“白团长,你说呢?”白蛤蟆却说:“洒家已是空门中人,不愿多问俗事,你们看着办吧。”   马黑马也就不再勉强,又把目光望向我舅舅。我舅舅自知人微言轻,说了也白搭,于是又把目光转向车班长。车班长现在做了驸马,地位一下子升高,也有了参与军机的资格。但他也没有明白表态,只说,这事儿事关重大,不是我们几个说了算的。马旅长既然征求大家的意见,那就交给大家去讨论一下吧,看众人的心思咋个想……   马黑马沉思一阵,只好说,那就这么办吧。   随之,满滩满城又是一个哗然沸动。这事儿多少有些突然,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人们早已绝了回归之心,现在忽然又提出这个问题,就有些不知所措。争争嚷嚷、吵吵闹闹,连续辩论几天,最后的结果还和上层一样,同是两派意见。一部分人确实已经乐不思蜀,坚决不愿再去冒险;一部人却主张还是走为上策,而且说走就走,立刻就要拔寨起营。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也完全失了主意,既不知走好,也不知留好,把未来命运全押在了男人们的身上。后来竟莫名其妙地传出一个谣言,说独眼龙会算卦,而且算得特别灵,于是便有好多人跑去向他问道。他则微闭双眼,不发一言,后来问得急了,他才淡淡地吐出一句:瞎子××随球转,球说咋办就咋办……   于是,吉凶的占决还得在马黑马身上。可是马黑马也没了主意,他不无坦诚地说,从本意上讲,他是不愿离开他亲手开创的这块人间乐士的,这事如果放在三年前,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还会视为叛逆行为。但现在不这么想了,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他也明白了活人的不易,只要大家觉得好,怎么都可以;至于他个人的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请大家不要惦记这个。   众人听了此番言语,无不感慨系之,不论是主张走的还是主张留的,都默然不再做声了。   这样,问题又拖了下来。   二十三(2)   转眼翻过了年,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播种季节,麻烦就出现了。先前无此一说的时候,人心是稳定的,大家都为了共同的生存,各尽职守,各尽本分。现在有了这一说,人,心就不稳了。主张走的,已经暗中打点行装,准备随时听命出发;主张留的,也惶惶不可终日,失了底气。整个野驼滩出现了田无人耕,水无人浇的涣散状态……   这可急坏了羊副官、李老军等一班人,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一个恶果。卜连长明白扬言,要追究扰乱军心者的责任。马黑马也是苦叹连声,苦无良策,不管他怎么叫、怎么喊,人们终是鼓不起往日的精神……   形势急转直下,好端端一个世外桃源,顷刻间愁云惨淡,行将荒荒……   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的人物出现了,这个意外的人物正是压寨夫人——花奴女!在前个阶段争论中,她始终袖手旁观,不插一言。现在,她忽然挺身而出,参政了,建言了,她说,你们别争论去留问题了,应该仔细盘算一下,去能不能出得去,留能不能留得住。如果能够出得去,那就坚决要走,不管这地方多么美好,马上一脚踢开;如果出不去,还像当年一样,四面碰壁,那就说啥也不走,活做一群人,死做一群鬼,怎么样?   “呀!”全体一片惊叹,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两全之策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群起而研讨、论证、假设、判断,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搞一次试验!大部队按兵不动,抽一支小分队前去探路!小分队共分三支,每支十二人,每人备两匹骆驼,一匹骑人,一匹驮粮草,分三路出发。一路由羊副官率领,折头向东,顺原路向甘肃河西走廊进发;一路由我舅舅率领,向东南方向的青海进发;另一路由和独眼龙一块来的另一个新疆兵率领,向最初的西藏方向进发。无论哪一路得着消息,都必须立即回报大本营。如果三个月之后仍不见消息,就视他们已经壮烈殉难。   “轰隆隆……”辽阔的戈壁响起一串闷雷,一个极其大胆的战略行动就此确定。   出发的那天,气氛异常庄严肃穆。天空浮云低垂,大地微风低回,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无不涌起一股生离死别的悲怆。老伤兵扶杖立于道边,儿童们大睁双眼,鸦雀无声;女人们则如送夫出征的闺妇,手拉着出征者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热泪如麻。出征者亦喉头哽咽,语不成腔。那一向端严持重的羊副官,在此时刻亦禁不住百感交集,五内大恸,猛地扬开双臂,朝着东方初升的旭日,发出了一声断肠碎心的呼叫: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一时三军齐哭,泪如雨下。悲壮的号角连天响起,三十六员先锋,七十二匹战驼,就这样踏上了不知其期的探路远征……   二十四   高高雪山永远静默无声,滔滔江河永远长流不息。我舅舅每每说起当年那些往事,就止不住抬袖抹泪。他说,那场探路远征本该是一个顺天应人的好举动,但想不到天上有神主宰万物,地上亦有鬼魅与天意对抗。他们三支小分队各按其方向分头上路后,另外两路的情况他不清楚,他们这一路的情况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惊险骇怪。   他们名义是向着青海进发,实际上却谁也不知道青海的地界究竟在哪里。我舅舅虽然是青海人,但他只生长在诺木洪一带。稍大后出门当兵也再没有回过家,青海省那么大,他怎么能辨得清楚。他们只是按着一个大致的方向,盲人瞎马地往前摸索。   一路上的其他困苦全不说了,经过七天七夜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遥遥望见一溜雪峰。他们简直高兴坏了,按着一般常理.翻过雪山就会有草地,有了草地,便可有人烟。多少年的颠沛流离,多少个日夜的梦中企盼,现在终于见了一线亮光,他们激动得差点掉下驼背。   接着就进入了一道乱石峡谷。这乱石峡谷已经跟沙漠中那种沙山沙岭大不相同,全成了青褐色的矿石,而且越来越险峻,越来越深远。这就说明,他们已经来到了沙漠戈壁的某个边缘,进入了山地。   继续前走,却出现了一系列怪现象,峡谷里不断出现一具两具的野兽尸体,有狼、有狐、还有豹子和熊。一开始他们没多在意,只当是野山荒谷的正常事。但再往前行,情况却令人骇异了,那些野兽尸体不再是一具两具,而是成片成群,有时多达上百具积成一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四脚朝天,还有的互相撕咬在一起。更奇特的是,这些兽尸的皮毛大都呈烈火烧焦状,不像是饿死渴死的,也不像是厮杀争斗而死的,倒像是被一场山林野火烧死的。但细察周围的山石,却不见有草木和烟熏的痕迹。这使他们十分纳闷,不知这地方到底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再往前行,他们居然还发现了好几具老虎的尸体。老虎在西部荒原是极为罕见的珍兽,轻易根本遇不见,可在这里却接二连三地出现,不但有大虎,还有小虎,虽然皮毛已残缺不全,但狸状斑纹还清晰可见。他们迟疑了好久,忽然产生一个警觉:这地方可能是一个野兽的天葬场,根本不是人畜可以涉足的地方。   但使命在身,又不能退却。   硬着头皮再行一日,大祸就终于临头了。这一天天气很好,晴空丽日,白云如雪,他们正歇在一块巨石旁,架火煮饭,休息歇脚。突然间,晴空里一声炸雷,乌云翻滚,风雨大作,他们手中的马刀、枪支,以及煮饭的锅碗瓢盆和行军水壶,凡所一切金属家什,顿如长了翅膀一样,嚓啷啷一声响,一件跟一件,飞向了九霄云端……   这真是一件吓死人的事情。我舅舅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过那个奇异现象。他说那些刀枪铁器飞向天空的模样,真像是一群大雁从芦苇丛中惊起,一字儿排开,直冲云霄,比那天降五谷时的情形还令人惊奇难忘。紧接着,数道闪电劈空而下,有的像百丈长鞭左抽右打,有的像西瓜样的红火球,满山谷滚来滚去。我舅舅还未弄清是咋回事,只觉得脑门上猛地一热,就一个后仰,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他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大峡谷已经恢复平静,二十四匹骆驼已死去大半,十二个弟兄也仅剩下他和另外三人。死去的人尸驼尸俱如前面所见兽尸,同呈烈火烤焦状。这时候他们才恍然明白,这道峡谷是一个天雷禁区,凡所死者,都是遭了雷火焚殛!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仓皇驾起那几匹幸存的骆驼,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二十五   当我舅舅他们失魂落魄地返回旮旯城之后,羊副官那一路也随后跟着退了回来。当时他面色苍白如灰,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问结果如何,他只道一句:“险恶!险恶!”其他的话一句也不说。随从的人也支吾不肯详言,只说迷了路,又遇见了当年那只绿树灵龟。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舅舅才逐渐得知,他们是遇了一场比我舅舅他们的遭遇更为惊人的遭遇。这是后话。另外那一路兄弟却一去无音,他们等了好久好久,后来有几匹骆驼遍体鳞伤地回来了(驼背上还剩有许多粮草),但人却一个也没回来。人们便知,他们是永远地石沉大海了。   现在,没话说了,花奴的前言便成了此刻唯一的指南。当人们终于明白眼前的事实后,又哇的一声哭开了,认命吧,认命吧,这一切都是前世的因缘,来世的造化,今生此身是再也别想回转家门了,他们将永永远远地在这地方圪蹴下去,牧马放驼,开荒种田,直至白发千古,老死沙场!……   就在人们哭得悕悕惶惶的当儿,那只多年不见的鼠头红鸟,忽然又再次飞临旮旯城的上空,翼若凤凰彩羽,声若鹤鸣九皋,绕着人们头顶往来盘飞,徘徊不绝。紧跟着,遥远的天边又飞来一群大雁,初呈一字形,渐呈人字形,最后又雨点般散落于九眼井海子周围,翩翩起舞,鸣声如歌。与此同时,九眼井海子之中,又蓦然升起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贯长空,直通南天。整个野驼滩祥云笼罩,五彩缤纷,出现了一种神话般的壮丽景象……   “啊呵呵……啊呵呵……”人们惊喜地抬起泪眼,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欢叫……   这是一个神奇的天相,这是一个辉煌的征兆!蓦地,那白蛤蟆团长冲出人群,一边飞也似的朝海子奔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叫道:“佛啊——佛啊——佛陀的圣光啊——”声若蟾精啸天,带动起一片鼓噪蛙鸣。所有的男女老少顿如听见了一声千年佛唱,乱纷纷鱼贯出城,齐奔九眼井海子边,扑通相继跪倒,面朝彩虹,双手合十,念出了一连串谁也听不清、谁也道不明的经咒诞语……   天上红鸟作歌,地上群雁起舞,云涂五彩,沙泛金浪,满滩的野驴野马野骆驼,亦被这雄奇大美的景象所震撼,成群结队从远处跑来,聚集于湖水四周,长嘶短鸣,声传十里……这一奇异的景象持续了很久很久,所有的人畜鸟兽都沉浸在了一种如梦如幻的痴迷之中……   一切都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刻!一切都到了谜底揭穿的时刻!就在这五光十色的大混沌中,那花奴女忽如一个美颜妖姬,披发仗剑,直奔水山高处,“咯咯咯……”一阵快活大笑,俯瞰山下众生,发出了一串动人心魄的呼号:“弟兄们——姐妹们——听着——全都听着——这是神在向我们招手啊,神在向我们发话啊!我们的苦难到头了,我们的罪孽赎清了,我们再不是野人了,我们再不是无家可归了!我们不仅要在这地方安居乐业地活下去,我们还要建立自己的王国,拥戴自己的国王!我们将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永乐万年!”   人群蓦然如同做破了千年的噩梦,跳出了万丈深渊,大彻大悟,众志成城,万口齐声发出了一片山摇地动般的呐喊:“我们要建立自己的王国——我们要拥戴自己的国王!”   “轰隆隆……”高高天宇雷声响彻,万里戈壁瀚海涌潮,沙宫石窟,百姓万牲,冬虫夏草,驴马骆驼,俱被这一片燎原野火般的虹光春潮所吞没,所燃烧,所熔化……   二十六   [外甥讲到这里,气喘吁吁,面放红光,仿佛刚刚爬了一座山似的。笔者亦浑身出汗,眼冒金星,久久沉浸在那场神异的景象中不能自拔。过了好久好久,一声雄鸡长鸣,这才把我们的思绪重新引了回来。]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外甥所约的一夜讲述,已经到了,可那些故事却显然还远远没有讲完。外甥也意会到了这一点,同样显出很遗憾的神情,叹息一声说,唉!看来是讲不完了!……不过,他又说,后面的事情也没多大意思了,那场奇异的天相消失以后,他们便举行了一个公民大会,模仿戏台故事和前朝遗风,建立了一个所谓的独立王国。国名就叫红鸟国,首都就是旮旯城,年号也叫红鸟。他们始终认为,那只鼠头红鸟是他们的神灵图腾。马黑马自然为国王,花奴自然为皇后,羊副官自然为宰相。李老军、卜连长、白蛤蟆也都分别被任命为粮草大臣、军事大臣、宗教大臣。后来他们还创立了一部《红鸟法典》,并建立了一支宪兵队伍,独眼龙和车班长又分别被推举为司法大臣和宪兵司令。我舅舅和黄瘸子排长等人,也都根据其军中职衔,分别被委以各种职务。他们大致地推算了一下时间,从正式陷入沙漠以来,已整整七周年了,于是就把这一年定为“红鸟七年”。从此以后,这个野人王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一切都有了规矩,一切都有了章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直至红鸟十五年被解放军救出,再也没有发生过重大的天灾人祸……   外甥说完,低头不再看我,似已暗示,讲述完毕。但笔者却不能相信,他们那十五年的漫长历史,在前七年中就发生了如此跌宕起伏的累累事件,怎么会在后八年中一下子变得风平浪静呢?更何况,就从他的讲述中,就有许多还没交代完的事情,比如那头无名怪兽的下落如何,白蛤蟆一伙误把五年当五天的真相如何,旮旯城最后是怎样毁灭的,青龙连和凤凰营是怎样解体的,马黑马是怎样死亡的,花奴又是怎样自立为女王,率领残部重返枯木林的?……单就这些补遗事件就足够再讲三天三夜,怎么能说没意思呢?   外甥见我疑惑费解的目光,亦显出矛盾不安的神情,正想要说点什么,忽听院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打门声,他应一声“来了”,就披衣出了门。   我则望着东方发白的窗户,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我从甘肃千里迢迢来到青海,好不容易寻到这个线索,眼看又要中断了,心中的滋味是那么难受。   一会儿,外甥返身入门,直言道:很对不起了,同志!故事确实还是有的,不是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时间来不及了。我原是想,如果我能推到明天走,今晚还可以给你再讲一夜。但现在金把头传来话说,无照入山,是秘密行动,必须说走就走,如果迟延,等红头文件下来,就没机会了。所以我们几个朋友已经约好,吃过午饭,立即出发。请你千万谅解!   我听此话,良久无语。   外甥又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你回去之后,就在你们甘肃河西走廊一带找找看,说不定还有知情人。据我舅舅说,解放军收复旮旯城之后,对俘虏做了不同处理,原骑一旅和凉州团的人,以投诚对待,被分别编入了各生产建设兵团。但对骆驼团的人,则因他们在酒泉发过起义通电,便以起义人员对待,安排了工作。骆驼团的人大都是甘肃河西人,在他们的家乡,肯定有一些蛛丝马迹,你不妨找找看。如果实在找不到,待翻年天热之后,也就是半年左右的光景,你再来找我,我给你好好再讲三天三夜,如何?   我听了这话,还有什么说的,只有深深的感激,哪有贪求!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就这样,一言为定,半年后再见!”   随之互道保重,挥泪作别。   行出一程,回首眺望雄伟苍古的布尔汗布达山,我不禁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沉重感,我分明地知道,我已经打开了一座人类历史的仓门,尽管这座仓门在整个人类历史的殿堂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但它却有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是其他任何高庙大殿所不能取代的。深入这座仓门,我不但会看到像黄河般川流不息的人生沧桑,还会看到像金字塔一样光芒四射的人类思想。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尚待天助和人识,我还须做好百折不挠的精神准备!   再见吧,青海落日红!   再会吧,沙漠红鸟国!   第三部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笔者按:我从青海回到甘肃之后,就一边整理采访笔记,一边按外甥所嘱的那样,在河西走廊一带打听线索。但笔记整理完了,线索却没有打听到一点。我只好怀着急迫的心情掐算外甥淘金归来的日期,以便做二次采访的准备。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时,我意外地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青海省可可西里地区发生了一场三十年罕见的大雪暴,近万名金农被困于逆流,粮草断绝,饥寒交迫,虽有地方政府和空军飞机的支援营救,仍有不少人倒了下去……”这一消息如同一声噩耗,把我吓愣了。我不知道那倒下去的“不少人”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那“倒下”的惨状究竟如何,我只是本能地感到,那位可敬的外甥朋友也可能遇难了……   当我稍稍镇静下来之后,便立刻通过各种渠道打听确凿的消息,包括发信、发电报和拜托友人等,最终的结果竟是:我的预感没有错,报纸上的消息也没有错,我那位可爱的外甥朋友,确实和一大批淘金农民一起葬身在了那冰山雪谷中……   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头跌倒,大病了一场。   我不仅失去了一位新结识的好友,也中断了红鸟王国那后半段的历史。我心头的痛苦难以名状。   大约整整过了半年,我才渐渐地重新振作起来。我不能气馁、不能绝望,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或生或死的知情人,为那个奇迹王国留下了某种见证。于是,我又再次踏上了寻幽探微的荆棘路。   天大地大,经过无数次的碰壁和失望,我终于又获得一条珍贵的线索:我一个搞地方志的同学来信说,他在工作中偶然发现一份人物材料,与我的研究课题颇有关涉,要我去亲自看看,是否有用。我大喜过望,急忙拦车前往。   不看不要紧,一看吃一惊,我那同学所提供的那份人物材料,竟是一个名叫车万义的骆驼团老兵,“文革”中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造反派对他的审讯记录和他本人的交代材料,一共两大本。我一看“车万义”和“骆驼团”三字,心就立刻跳了起来。骆驼团自不必说,只那一家,别无分号;车万义也不陌生,红鸟国的那个车班长名字就叫“车怕万一”,按常识推理,二者显系一人,要么后者是前者的更名,要么前者只是个绰号,毋庸置疑。我为又发现一个当事人而激动不已,忙着又问此人目前的情况和这份材料的来源。我同学说,此人在“文革”中已受迫害死去,材料是由他一个堂哥保存的。据那堂哥讲,他弟弟是1965年从新疆回来的,原在骆驼团当兵,1949年解放前夕,随部起义,但尚未接受我军改编,又被叛匪劫持到沙漠里流亡多年,后又配合剿匪部队二次起义,立了功,被安排到某地工作,但他不愿工作,告病还乡了。   还乡第二年,就碰上了文革,他受不住这场严酷批斗的折磨,就上吊自尽了。这份材料是造反派撤离时,被他堂哥偷偷保存的。后拨乱反正,他堂哥就抱着这份材料四处上访,为他弟弟要求平反。但当时的人们根本看不懂那些材料的内容,也无从查考他弟弟的详细生平,再加一个农民,人已死去多年,平反不平反已无实际意义,后来便由民政部门给了点丧葬费算是了事。   最近他为编县志到民间搜集资料,无意中发现这份材料,觉得特异,便给我通个信息,看有无用处。我听了这些情况,知道再做其他访查已无必要,先把这份材料看完再说。   这一看便把我引入了一个洞天福地。那些材料已经发霉发黄,破旧不堪,有的是钢笔写的,有的是铅笔写的,辨认起来十分吃力。在那造反派审讯的口供记录中,还不时插入“住口!”“放屁!”“胡说八道!”“不老实”等等的红笔旁批;在那份自撰的交代材料中,也不时出现“沉痛反省”“罪有应得”之类的自谴字样。另外材料与材料之间,也不时出现断档和缺漏,估计原材料还不止这几份,另外还有散失。但尽管如此,我已经看出其无量价值。旁人看不懂,我能看懂。表面看,这两份材料集中交代的只是“被叛匪劫持到沙漠中的那些所作所为”,实际表现出的却恰恰是他们流落旮旯城以后的那段悲惨遭遇。其内容的丰富,故事的奇特,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苦苦追寻的,梦寐以求的红鸟王国的那后半段沧桑历史,竟然在这里得到了水落石出般的再现。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   以下便是这两份材料的内容综述。因两份材料体例不一,审讯记录只是一份对话式口供,车万义的交代材料则更像一份个人自传,二者多有重复和题外废话,为撮其精要,笔者将之合二为一,一律改为第三人称,综合整理出这份补遗,以利阅读。   需要说明的是,这份材料仍不够完善,有些地方与前面羊副官和胡驼子外甥的讲述互有出入,有些半截子事件又缺失无考,留有天窗。对于前者,笔者尽量采用相对合理的一说;对于后者,则听其自然,保持原貌,不妄做增补。识者自识,余话不一。]   一   浩荡天风永恒徘徊,如雪的浮云川流不息。自红鸟王国正式成立之后,野驼滩旮旯城进入了个全新的时代。连续三年蝗虫不做,灾害不兴,河清海晏,风调雨顺,各方面都纳入了一种四季分明的春秋轮回。   军婚制的实行使男女问题有了一个良好的秩序。青龙连凤凰营一如既往地履行着培育下一代的工作。双胞胎、三胞胎连年迭出,一批批新生儿如雨后春笋遍地花开。法典的颁布和宪兵队的成立,又使每个人的心中有了一个无条件服从的法神形象,无强无暴、无偷无盗,偶有人犯了过失,也只以画地为牢的形式任其自省,不加刑迫。   农牧百工的繁衍发展,更是兴旺。根据《红鸟法典》规定王国的所有成员,包括国王和皇后,都要参加农业劳动;王国的所有土地农田、驼群马群以及草木鸟兽一切境内之物,统归全体国民所有。真正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老有所终,少有所养。至红鸟十年,他们的人口已达千人之众,基本恢复到初入沙漠时的数字。粮食五谷更是堆积如山,畜群则多得不可计数。王国进入了它开创以来的鼎盛时期。   随着光阴的流逝,少男少女们也逐渐成长起来。童子军己个个长成丁丁小伙,最早诞生的那批婴儿也已经能够活蹦乱跳,满堆里撒欢了。羊副官还兴之所至,在垒垒石窟中开了一座私塾学堂,常常领着那些大小娃儿,手画沙盘,口念三字经。使得这些远离人寰的井底之蛙,犹能遥想沧海的宏阔。一到春风吹绿荒原的时候,他们就用骆驼尿泡做成一个一个兽皮风筝,满天里放飞,以寄托对天外世界的向往。   这年九月,他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立国十周年庆贺大典。大典异常生动热闹,人山人海,载歌载舞;骏马骆驼亦迎风扬鬃长嘶欢鸣。酒酣耳热之际,人们饮水思源,对马黑马国王和花奴皇后充满了真诚的敬仰。独眼龙掷杯于地说,我们大家能有今天,全托了国王和皇后的洪福,我们应当为他俩立一个生祠,祝他们长寿万年,永放恩光!此议一出,立刻得到群起响应。那个车怕万一(按:此人姓名从此改过)很快率领一帮泥木工匠,折柴木、采金沙,以清泉和泥,兽血涂彩,塑出了两尊丈余高的彩色塑像,一个身穿褐衣蟒袍,一个头戴红柳荆冠,栩栩如生、光芒四射。而后由众人排成长队,敲锣打鼓,抬至水山顶上。远远望去,恰似一对神农和女娲。马、花二人看了,亦感动不已,双双斟酒,率子民集于水山脚下,仰望迎风飘扬的红鸟国旗,发出了一片感人肺腑的誓言:   “苍天在上,人心在下!牛与马同为大千生灵,王与民皆为兄弟姊妹。愿我君臣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愿我王国千秋万代,永固长存!”一时山呼万岁,热泪如雨……   就在这悠悠如梦的太平岁月中,一部分老弱病残者下世了。他们临终前没有表示任何的怨尤,只留下一个共同的遗愿: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他们的尸骨迁向他处,即使有一天子孙后代重返故乡,也不要再进那个祖坟。他们对这片大戈壁已经情深如海,留恋不尽,他们愿生生死死永远安息在这里。活着的人们便遵他们遗嘱,从遥远的枯木林中伐来一根根巨大的古木,由中间劈开,掏成个空壳楼,将遗体装入,掩埋于垒垒沙丘丛中,成了新的公墓群。   这年冬天,勺娃子的娘也不幸去世了。这个女人对王国的建立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贡献,但就因她当年那场惨祸,无意中引发了青龙连凤凰营的创举,于是也便被尊为先驱夫人,特意给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白蛤蟆及其一班佛门信徒,还给她念了七天七夜的经。   生者如斯,亡者如斯,天道永转不灭!   二   转眼春暖花开又一年。这年野驼滩发生了一件大事。根据《红鸟法典》规定,男上十六,女上十四就要结婚。如有亲友他人从中作梗,将以贻误丁口罪论处。另据青龙连凤凰营制度,每隔两三年,就要对那些种子们做一番精简和补充。后者已进行过数次,而前者还从没进行过。今逢太平盛世,又值一代新人长大成人,自要好好热闹一番。   这一代新人自然首先是童子军。他们中已有一半以上的人年满了十六岁,其中勺娃子军长已达十七岁。另外还有几个女丫子,也都满了十四十五。这个婚育年龄在那时那地是天经地义,一点也不算早。政令一下,全体军民无不视若一件正经大事,积极准备,大张操办。   按着青龙连、凤凰营的先例,这一代新人的结合也要以集体婚礼的形式进行。为体现皇恩的关怀,马黑马和花奴也作为最高贵宾亲自出席了婚礼仪式。那个场面真是新鲜生动,庄严热烈。一对对新人都洗了脸,换了装。少年们个个剃个光光头,胸戴大红花,笑脸迎朝阳,少女们则又个个身着花衣,额梳刘海,掩面低头做害羞状。观者如云,喜气满城,只待那礼炮响过,花轿抬起,就将进入他们一生转折的第一个高潮。   同样按着青龙连凤凰营的规矩,这一班新婚男女也要根据其素质差异做不同搭配。推其龙头,勺娃子自是第一人选。这勺娃子虽然有些愣头愣脑,但其性情天真直率,敢行独造,将来必是有为之才。那些女丫子中又有一个名叫“娆儿”的俊丫子,长得格外出众。一般的女丫子,在这种沙漠环境中长大,往往都是黑红脸蛋、粗眉眼,健壮有余而秀气不足,而这个女丫子却是天生丽质、肥瘦匀称、面如新月、端庄温婉。若使其于勺娃子合卺怀胎,倒出坯子,必是美玉。所以,众人的心目中早为他俩配好了对儿。   婚礼开始了,宰相羊副官担任司仪。他今天也显得格外精神焕发、情趣盎然。每宣布一道仪程,都要故意学做旧式婚礼上那种唱诗佬的滑稽模样,声腔拉得高高的、长长的,一波三折,出尽洋相,逗得全场阵阵欢笑,阵阵掌声。   整个仪式进行得非常愉快顺利,主婚人讲话,证婚人讲话,家长亲友讲话,国王皇后讲话,亦庄亦谐,行云流水,备极欢畅。   但意想不到的是,当最后宣布到这些新人的搭配方案时,勺娃子这个愣头青,却忽然冒出一句:“我不结婚!”众人不禁一愣:“你不结婚,跑这儿干啥来了?”   “我来玩玩。”   “什么玩玩?结婚就是最好的玩玩。”   “我不要媳妇。”   “你不要媳妇?”   “嗯。”   “要个妹子也成。”   “妹子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姐姐!”   “轰——”全场大笑,什么混话!放着媳妇不要,妹子不要,你要什么姐姐?   “我就要雪女子姐姐。”说着,他还将手向人群中一指。人们一扭头,就见雪女子也在人群中观礼,且已满面绯红,连连向他摆手:“别胡说!别胡说!阿弟别胡说!……”他则依然傻傻嬉笑,口念“姐姐”不止。   人们愈加发笑,这时候方才明白,原来是这家伙恋上了雪女子阿姐!雪女子自因野合事件被逐出王宫之后,曾在他家避过一段难,朝夕相处,很早就有了一种姐弟情分,口头上也确以姐弟称。后雪女子入了凤凰营,往来减少,但感情上仍不断。后秦太太去世,他失去母爱,雪女子更是对他关爱备至。常常领他到凤凰营去玩,给他洗澡换衣,做好吃的,有时也留他一起过夜。但这完全是一种手足恩义,并无男女之妨。平日里人们也司空见惯,不以为意。没想到他竟潜移默化出了这种念头,而且偏偏又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真叫人冷然不防,忍俊不禁。   笑声议论中,羊副官就沉下脸来,走到他跟前说:“严肃点!别胡闹!这是军国大事,不是你的私事。要姐姐、要妹妹,不能由你,要服从团体的安排!”   他却又把嘴一歪:“什么军国大事!谁胡闹来?我就是要姐姐,不要妹子!”   羊副官被呛住,本来是假意摆了个脸色,现在倒真的愠意上脸。   随后,独眼龙、卜连长等人也陆续上前进行劝说,他却依然固执不听。   好端端一个热闹场面,顿然僵住。李老军急了,又以义父的身份走上前来,将他的脖子一按:“快听话,别胡犟!国王和皇后都前来贺喜,你怎么能这么不识抬举!”   他又猛地一甩脖子:“什么国王?什么皇后?我只要姐姐!只要雪女子姐姐!”说着一挥手,竟把李老军推了个趔趄。全场哗然。马黑马和花奴在观礼台上四日一对,也脸变了色。   情急之下,羊副官又急急给雪女子使了几个眼色。雪女子领会;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娓娓劝道:“阿弟,阿弟,我是你姐姐,姐姐是只能给姐夫当媳妇的,不能给弟弟当媳妇的,你不能和我结婚……”   “阿姐——”他猛地又抓住雪女子的手,身子一颤,眼溢泪光,叫道:“我不是要跟你结婚!我是想跟你住在一块!”   “你跟我住在一块干什么?”   “玩!”   “轰——”全场笑声又起。人们这才省悟:这个愣头青原来还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实在是太愣了,太勺了!马黑马和花奴等人也都缓过脸色,连连摇头苦笑。   无可奈何,羊副官只好宣布,其他人的婚礼继续进行,勺娃子的事情暂时推后,待重新研究过再定。   于是,一场本该美满如意的喜事,就这样尴尬了结。那个娆儿女,则怔怔地发了一阵呆后,“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人群……   三   之后,一班朝臣确实为他的婚配之事做了一番认真研究,经多方会谈讨论,一致认为,他的性发育还没完全成熟,或者说,本能的性发育已趋成熟,但对婚姻的意义还完全蒙昧。基于此,还须对他做一番特意的调教。   恰此时,雪女子也出现了一个问题。凤凰营成立已经多年,其他的姊妹都已儿女成行,娃娃成堆,唯她却一直不曾生育。在前几次的精简淘汰中,已经有人提出,她之所以如此这般,恐是当年野合过度,伤了子宫,已不可做胎,还是请她搬出凤凰营为好。但因那时女人太少,无人顶替,又加上她身为营头,要做组织工作,于是就继任了下来。现在新一代少女已经长大,有了补充,勺娃子恰巧如此表现,正好顺势应事,就让她跟勺娃子结合在一起,一为解脱她自身的尴尬,二为负担起对勺娃子的培养责任,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决定她一开始不愿接受,后经花奴皇后一番开导,方才勉强同意,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可以同居,但不可以定为“结婚”。这当然可以。勺娃子闻讯满心欢喜,只要能和姐姐住在一起,管什么结婚不结婚!   于是,这一对干姐干弟,又一变而为一对新人,搬出旧居,另辟一窟结缡而居。   那时节,雪女子已经二十七八,勺娃子才刚到十七八;但因雪女子不曾生儿育女,容颜变化很小,依然风采照人;勺娃子又因长得健壮高大,孔武有力,无形中就掩盖了年龄的差异。众人观之,亦觉得天生一对,当配佳偶,一边衷心为他俩祝福,一边也希望在随后的日子里,雪女子不但能把勺娃子调理好,也能使自己的生理恢复正常。   可叹这一愿望未能实现。勺娃子的无知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想。他不单在婚姻观念上一无所知,在性问题上也同样是个“色盲”。自与雪女子同居之后,雪女子真是想尽了千方百计,帮他开窍,可他却始终麻木如故。他所谓的“玩”确实是一种最平常的玩,除了打打闹闹,就是冷不防揪一下她的辫子,或躲在门后猛地吓她一跳,毫无正常青年的性欲冲动。有时到夜晚,月照石窟,雪女子就一边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一边轻轻抚摸他的牛牛,以期有动。可他却双手捂住,嘎嘎做笑,连问姐姐,你促啥呢,促啥呢?丑死人了……弄得雪女子哭笑不得。   这实在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终于,雪女子就意识到,这可能与他的智力有关,智力薄弱,其他方面也就迟钝,还须从多方面慢慢调教。   某日,白蛤蟆忽然来找他,先是讲了一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类的道理,而后对他说,娃呀,你是个天生不近女色的沙弥,骨子里就有佛性。跟我走吧,你以后一定会得道成佛,进入极乐。他却说:“不,我要准备结婚,为大家生儿育女!”可见他的脑子是清楚了许多。   但不幸的是,这年秋上,王国又发生一桩古怪奇事,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中断了对他的继续培养。   四(1)   那是一个秋高马肥的季节,按着王国的传统,他们召开了一个赛马大会。这赛马大会跟一般的赛马大会不同,并不仅限于赛马,还包括赛驴、赛骆驼等其他娱乐项目,很像蒙古人的那种“那达慕”大会,内容十分丰富多彩。王国的所有成员,都以各自的农牧百工为单位,组成一个个代表队,全身心投入这项欢乐的竞技活动。勺娃子和雪女子自然亦不例外。   大会连续开了七天。在赛驴的过程中,他的童子军夺得了冠军;但在单项名次中,他却落了北,第一名被另一个兄弟夺走,这使他很觉懊丧。在速度赛马中,他又再一次落了北,连前十名也没有进入,这使他更觉颜面无光。但没想到,在赛“走”马的时候,他却意外地获得了第十三名的殊荣。这赛走马跟赛奔马不同,赛马是单纯的比速度,谁跑得越快越好。赛走马却重在比走式、比耐力,步伐要稳健,速度要匀称,骑手在鞍上要能端水碗不溢。名次也不单重第一,还重第十三。第一只是一种好人好马好骑术,第十三却是在好人好马好骑术之外,还有一个好运气。第一相对好把握,第十三却根本不能自己把握,全要靠天意的偶然取舍。据传这个习俗源自古代的一个匈奴王,现在别的地方已经失传,惟河西人赛马还保留着这个遗风。谁要能得了第十三,就象征着他已得了天神的赐福,将从此好运大开。他今日获此殊荣,真是欢喜万分。众人亦为他披红挂彩,欢呼称贺。还有少女敬酒献花,他几乎陶陶欲醉。   雪女子的运气却没他那么好,在几个女子项目中,第二第三得了不少,却没有一个第一,最后这一天,是骆驼大赛,赛骆驼不分男女是混合大赛。她发誓要夺个第一。因她女儿身轻,又加在骆驼团长大,确有一定优势。当发令枪一响,三百匹战驼便如滚滚黄潮向前奔涌而去。那气势真是排山倒海,气壮山河。勺娃子亦站在道边,为她呐喊加油……可喜的镜头出现了!当一排浊浪渐渐拉成一道洪流的时候,他清晰地望见,雪女子果真一驼当先了。她身着白衣,腰束红带,浓浓的黑发飞飘于肩后,鞍下一匹褐色大雄驼,真如一条飞龙,领先于众驼三个身子,直朝终点狂奔而去……围观的人群沸腾了,鼓声骤起,军号骤响,欢声如雷,齐声呐喊……   到了,到了,快到了!就在那驼即将撞线的一瞬间,她鞍下的那匹大雄驼,却不知怎的,突然一个急刹蹄,雪女子又似一团雪球,凌空划一道弧线,从驼头上空飞坠于一丈开外的地上……   鼓声戛然而止,欢语骤然收声,后续的驼群却不能收蹄,一如潮水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当勺娃子惊叫着穿过尘雾,和众人一起赶到跟前的时候,雪女子已经仰面朝天,口衔白沫,不省人事……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故,又是一个反常的现象。按照常规,马背上能摔坏人,驼背上却摔不坏人。骆驼虽然躯体高大,但腹部却是外凸的,人从驼背摔下来有一个缓冲。另外骆驼出没的地方也多是沙子软地,更少有如此狂奔急停。今日这匹骆驼的摔人情形,实属意外。人们一时慌无所措,只能急急地给她掐人中、抠脚心,进行抢救。   抢救半天,她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但却已经口不能言,鼻子歪了,嘴巴歪了,四肢如泥,两眼发直。七手八脚抬回家中,勺娃子急得呜呜直哭,她也毫无所动。   当时的野驼滩旮旯城中,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缺医生。自沦陷孤境十年来,他们经历了那样的大灾大难,早已把一般的伤痛病痛不当回事了。偶患重疾,只好静待生死;患一个头痛脑热之类,也只好硬挺。队伍上唯的一半个郎中是那个胡驼子。胡驼子曾在骆驼团任过一段兽医,会给牲口看病。[这个情况外甥未曾提及,是车万义的材料中如此记述。]后国事稳定,天下太平,他也就照猫画虎,给人学着号脉,但水平很差,常常错诊误诊,人们也就很少用他。现在雪女子出现这种情况,也就只好认他当圣手了。他仔细地把雪女子观察良久,又拉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反复搓摸半天,却说,没啥要紧的,就是摔得重了些。跌打损伤一百天,将息仨月,也就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子弹,拧掉弹头,倒出一些火药,交给勺娃子说,记着,这是最好的止疼活血药,每天三次,一次一弹壳,给她按时服下,不日就可下床。勺娃子就遵其嘱,依样画瓢。   凤凰营的姊妹们,便守在身边轮流伺候。   傍晚时分,赛马会杂事了却,国王夫妇也率羊副官、卜连长、独眼龙一班文武臣僚前来探望。马黑马见她如此模样,不禁勾起从前与她的那些悲欢往事,情动于中,俯声问道:身子还疼吗?心里难受吗?她却目光呆呆,一言不发,竟像是陌生人一般。后花奴又俯下身子,轻轻贴着她的耳朵说,好妹子,好妹子,你说话呀,说句话呀……她依然僵若木石,无动于衷。而她这一切表情和神态,又不是故意装出,而是一种真实的无知无觉。人们就很觉悲哀,觉得她小命将要休矣。但奇怪的是,当李老军随后入门的时候,她的目光却突然一亮,一下子半坐而起,尖声叫道:“啊——你来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我等你好苦哇——”言泣,立时双手掩面,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一个举动把大家搞懵了,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李老军更是如当头一棒,呆在了地上。   她哭一阵,笑一阵,忽然又扑通一声跪倒在李老军脚下,抱住他的腿,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哭诉:“你好狠心哇,你好狠心哇,你在阳世里活得自在,就忘了你阴世里的骨肉吗?……你的娃娃跟我在阴世里整整一年了,没吃没喝,日夜哭闹,我的奶水已经咂干,再也养不活他了,你要把他领走哇,你要把他领走哇……”声音异常惨怪,没头没脑,语无伦次。   人们惶惶地看着听着,谁也弄不清这到底是咋了。过了好久好久,勺娃子突然又惨叫一声“娘——”跟着扑过去,跪倒在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跟着一起大哭起来……   四(2)   这一下,人们才恍然警悟:她并不是摔坏了呀!她是中了邪啊!她也不是雪女子呀,她被那个死去的秦太太的鬼魂附了体啊!你们听她那声腔声调,全变了啊!   立时,人们又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拔脚出门抱头逃窜,有的失声尖叫吓倒于地,满屋子男男女女顿成一窝炸蜂……   一阵手忙脚乱后,她又“呜——”的一声干号,一个后脚倒地,白眼一翻,昏迷了过去……   羊副官急令卜连长护送国王皇后回宫,又叫李老军迅速回避。而后留下独眼龙、车怕万一和几个妇女,陪勺娃子通夜监护。   这一夜,她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冷,不时地怪叫几声,但没有太大的发作。   第二天天一亮,她又睁开眼睛,复如头天一样,不住地惨哭惨叫:“你好狠心哇,你好狠心哇,你不要你娃儿了吗?……我的奶水已经咂干,我养不活他了哇……”那情形真是狂诞阴怪如鬼叫一般,除勺娃子只有悲痛没有恐惧外,其他所有的人,无不吓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对这种怪病,按民间的说法叫“入七窍”,即某个冤魂未能了却生前的某种孽愿,阴魂不散,故借尸还魂,以诉衷肠。一般的治法,也是一请道士二念经,三请巫公跳大神,巫公道士不顶用,再请郎中乱扎针。但旮旯城没有巫公道士,也没有能扎针的郎中,束手无策间,便想到了白蛤蟆。于是有人便去请他,你不是会念佛吗?快去给雪女子念个经吧!可白蛤蟆却说,佛家的经跟道家的不一样,佛家不信鬼神,鬼神也不认佛家,念了也是白搭,遂以拒绝。   实在没法,一些经事较长的男女们,又根据旧日闹社火的情形,身披兽皮,脸涂兽血,手持一些刀枪树枝,假扮成牛头马面,舞之蹈之,为之驱邪,结果仍不起作用。   这时候,胡驼子又说,不要胡闹了,她虽不是摔坏了,却也不是鬼神事,而是她天生色性太重,淫事过度,伤了元气;又加近时勺娃子的胡搅胡闹,彻底败坏了精气神。这种病的名字其实叫“色中风”,为百病之首。重则一命呜呼,轻则半身不遂,倘能起死回生,总也得三年五载。就让她慢慢儿静养吧,不要急于求成。   万般无奈中,人们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从此后,勺娃子又变成了一个病床前的孝子,日日夜夜精心伺候着他这个姐姐。常常流着泪,一会儿叫“姐”,一会儿又叫“娘”,“我再不吃你的奶奶了,再不吃你的奶奶了,你好过来吧,你好过来吧……”那哀婉凄切之情,催人泪下。   渐渐地,她确实慢慢儿有点好转了,白日里不再胡叫胡闹,只静静地躺在石板炕上,仰望石窟顶壁呆呆地出神。但是到了夜晚还是不行,常常于半夜三更冲出石窟,披头散发,满滩里疯叫疯喊:“快来领你的娃儿呀——我的奶水咂干了——”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茫茫旷野,真如野鬼哭叫,弄得举国上下一夕三惊,人不能寐。   五   但,尽管事已如此,还是有人暗暗琢磨着这里面的蹊跷。   某日,久久沉默的大法官独眼龙,忽然在地头叫住李老军,问道:“老朽,问你一句话,你要给我老实回答。”   “什么话?”李老军问。   “秦太太活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虐待过她?”   “没有呀,我怎么能虐待她呀?我对她恨不能把心都掏了……”李老军急说。   “那么,你是不是虐待过她的勺娃子?”   “也没有呀,我待他真如亲骨肉一般,不信你去问他……”   “嗯……”独眼龙沉吟一下,又问,“那你再回忆一下,秦太太去世前夕,身体上有什么特殊反应?”   “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当时病了呀,身子当然不舒服……”   “那——你问的是啥?”   “我是问,她临终前是否——怀孕了?”   “这……”李老军忽然脸色涨红,嗫嚅不成语。   “好了!”独眼龙就不再往下问,手一摆,径自走了。   旁边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问这些事情干什么。第二天晌午,他忽然又走到车怕万一的跟前说,把你的宪兵集合起来!车怕万一问,干什么?他就说,你集合就是了!于是,车怕万一就吹一声哨子,把队伍集合起来。队伍集合起来之后,他又说,把枪放下,换上铁锨!于是,宪兵们又把枪放下,换上铁锨。而后,他才下令道:“跟我走!”车怕万一便率领宪兵队跟着他走。其他在场的人,都感到奇怪。宪兵队建立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大规模出动,谁也不知道带他们去执行一项什么任务,于是就好奇地尾随上去看。他一直把队伍带到了水山西侧的坟场中,在秦太太的墓前才停下脚。也不做任何解释,只吐一个字:“挖!”于是,二十名宪兵二十把铁锨,一阵尘土飞扬,不一会工夫,便将那具壳楼棺材挖了出来。这时候,围观的人群才隐隐感到了点什么。他们发现,那壳楼棺材的合缝处,膨胀裂开了一条口子,且有一种模糊的液体渗出,与沙子结成了温团。人们顿时瞪大眼睛闭住了气。   “打开!”独眼龙又下声令道。   车怕万一便和另一名宪兵上前,双手用力一抬,棺盖便被揭开。   “呀——”所有人的头皮猛地奓了!万万没想到,那秦太太的尸体上,居然爬着一个婴儿!秦太太面色如生,状若熟睡,下身部分一片僵枯的血污。婴儿的脐带还没扯断,上半截身子爬在母腹上,下半截身子还裹在胎衣中。初如一只冬眠的肉蛋,突觉棺盖一揭,一道天光照身,竟蓦地抬起小脸,两只小眼里放出一道蓝光,向人群望了过来——人群立时骇绝,一片惊呼,有的颠仆倒地,有的撒腿就跑。那婴儿又自身后“嘎啦”一声尖哭起来……   六   这一惊人的奇事把人的魂魄都吓飞了,车怕万一和那名宪兵在棺盖一揭开的当儿,就吓软在地;其他的宪兵则纷纷丢下铁锨,作鸟兽散;独眼龙似乎有些思想准备,但在此时此刻亦禁不住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天地呀,鬼神呀,山川草木啊,一切的一切啊,竟是这么的令人千思万想不可思议!所有目睹此事的人,皆如饮了哑药一般,啊啊地干叫着,无一人说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由混混沌沌的人群又慢慢地回过神来。日月经天九星汇聚,胎卵变化无穷,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他们不过是又遇到了一次少见多怪的事情而已。独眼龙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伸双手用力将面颊搓了一阵,而后又长长地吁口气,转过脸对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说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怕!秦太太死前怀了胎,沙漠里干燥通风,尸体不易坏。婴儿在母腹中余息尚存,就吸精血活了下来。现在一朝破土而出,也是瓜熟蒂落,不足为奇。这种事我以前就听过。”说着,又朝闻讯赶来的李老军说道:“把你这娃儿抱走吧,说不定以后还能养活!”   李老军则如一根呆木桩,直直地僵立着,没有反应。   “听见了吗?把你这娃儿抱走吧!”   李老军依然呆若木鸡。   “怎么,还怕吗?还害臊吗?如果你不要,我可就要了!”   “不不……”李老军这才如梦方醒,一连声叫道:   “不能不能,大法官,这万万不能,这娃儿不能收养……”   “为啥不能收养?”   “他不是人……”   “他不是人?”   “对对,他不是个人娃娃,他是个妖娃娃……”   “胡扯!”独眼龙呵斥一声,又转过头,把那娃儿细做一番打量。其他围观的人也跟着一阵骚动,向前拥挤过来。只见那娃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五官端正、四肢齐全。只是两只小眼睛碧绿碧绿,与人目光相对时,好奇中透着一丝冷意,其他一切如常。   “不对呀!”独眼龙又说:“这娃儿很正常嘛,明明是你的精种所播,秦太太的母体所生,怎么变成了妖娃娃?”   “不不……”李老军再次惶恐叫道:“你不懂,你不懂,这是个妖魅呀,这是个不祥之兆啊,如果收养了他,咱红鸟王国将遭受大灾大难!”   “对!对!”人群中又有一些老兵,也跟着站出来道:“这是个妖魅呀,这是个不祥之兆啊!……你们看,如果他是个人娃娃,怎么一出生就长牙齿?”   一时间,人群哗然大动,各种惊疑、各种议论,纷然而起。独眼龙也有些慌了,旋即又问:“那,你们说,咋办?”   “烧掉!烧掉!”   “什么?要把他烧掉?”   “对!烧掉!一把火烧掉!连同他母亲的棺材一起烧掉,送他归阴去!”顷刻间,一股阴风卷过荒原,水山之下顿时一片狼嗥鬼叫。一帮老兵们,不等独眼龙还有啥话可说,就乱纷纷行动起来,就地拾柴打草,劈棺架木,不一会工夫,秦太太的墓前又成一个高高的柴堆,她的遗体以及那个遗腹婴儿,都被搁置于柴堆之上,只待一把火燃起,就将顷刻间化为一堆灰烬……   独眼龙、车怕万一和其他的围观群众顿时也都瞠目结舌。他们想阻止,又无力阻止;想说话,又无话可说,只能被动地愣观着这一切,魂如脱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婴儿突然又放出一声凄厉的尖哭,声若莺啼啸天,又若狼崽发怒。随着这一声尖哭,远远的旮旯城方向,又传来一阵急迫的呼叫:“住手!住手!赶快住手——”   人群惊回首,只见勺娃子又率一帮童子军策马飞奔而来。其中一匹马上还骑着雪女子,她忽如大病初愈一般,神清气爽,气色复常。奔至跟前,一个滚鞍落马,勺娃子就大叫一声:“我弟弟在哪儿——?”遂径直奔向那座柴堆,将那婴儿抢下,接着传入雪女子怀中,三个人顿时一阵抱头大哭……   这一个突变,又如一个闷葫芦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懵了……   良久良久,那一帮老兵才省过神来。李老军踉踉跄跄奔至勺娃子跟前,哭也似的嗥叫一声:“勺娃、勺娃,这不是你弟弟!这是个妖魅!你赶快放开,赶快放开……”说着,就扑上去夺那婴儿。雪女子又惊又恐,喝一声:“你要干啥?”紧抱婴儿不放。其他的老兵见此情形,益发着慌,齐吼一声“抢!”就一拥而上,展开争夺。勺娃子不由热血冲顶,朝身后的童子军猛一挥手:“给我上!”顷刻之间,水山脚下,坟墓场中,一老一少两支帮派,展开了一场夺婴大战……婴儿啼号,如哭爹娘,老少恶斗,势若水火。胡子头发空中乱飞,鼻血断齿喷然四溅。谁是谁非,孰正孰邪,俱成一锅乱浆子……   混战良久,独眼龙急了,猛地一推车怕万一:“还不赶快维持秩序?”车怕万一恍然醒悟,噔噔噔跑上一座坟头,朝天连放数枪,破嗓门一阵叫喊:“安静!安静!都给我安静……”   七   枪声终于将混战止住。老少两伙都已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有几个老兵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独眼龙又随后登上一个高处,扬开双臂,嘶声叫道:“弟兄们——弟兄们——不要胡闹!不要胡闹!这事情已经撞了天地,惹了鬼神,我这个法官已不能做主,你们也不要枉自争斗!咱们去请示国王和皇后吧,国王和皇后咋说,咱们就咋办,如何?”   “好!”未等老少两派如何表态,其他观者齐声一呼。于是,车怕万一又跳下沙包,飞马直奔旮旯城王宫大厅……马黑马和花奴皇后以及宰相羊副官也已风闻此事,只是不知详情,还在将信将疑。正待前去亲察,车怕万一赶到,一阵绘声绘色的禀报后,三人亦大惊失色。呆骇良久,始悟此事离奇严峻,不可草率。遂紧急召开一个御前会议,以商定策。   经一番天地鬼神之论证,王国百年之大议,最后竟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以奇制奇、以怪制怪的奇特决定:以马黑马国王的名义颁布一道安民告示:全体军民悉听:顷闻秦太太墓中生儿,不胜惊喜。此非妖魅,亦非人事,实乃天降人瑞,地生灵杰,为我王国兴旺发达之朕兆。凡我军民,对此婴儿之出生,俱应善待爱护之,不得有任何轻慢伤害。为秉承天意,特立其为红鸟王国之太子!令到之日,全体遵守。勿误!   钦此红鸟十一年秋七月望日布告一出,全体人众又一个沸动。勺娃子一伙欢呼雀跃,李老军一伙则目瞪口呆,如遭梦魇……   八   一场惊涛骇浪就这样敛息了。谁也想不到,晴天丽日的野驼滩上,竟会平地生出这样一股风波:谁也料不到,马黑马国王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平息这样一场风波。真是意出表之外,海水不可斗量。   随后,雪女子勺娃子的情形也渐趋正常。虽然两性间的那种关系还未根本突破,但雪女子的邪病却一夜间好了,勺娃子的变态也大为改观。事后人们问及雪女子患病时的那些胡言乱语,她竟完全茫然不知,人们也就不再细究,只当是神意难测,鬼事难问。不久,马黑马又颁出第二道诏令:特赐那婴儿为“墓生儿”之名,意取本色,以贱显贵,可谓天然。又令:雪女子即为太子保姆,羊副官为太子太傅,两相协助,精心抚养,待其年满三周岁之后,再择吉日迎入王宫。此令一出,上下又是一个大欢喜。   自此,红鸟王国又恢复了它周而复始的正常运转。但,有一个人的命运却从此发生了逆转。这人就是李老军。这个曾经以善良的心肠和智慧的胸怀,为王国臣民立下过大功大德的人,在这场风波中却栽了跟头。当那汹汹洪水泛滥之时,人人自顾不暇之际,他强忍惊痛,力主焚儿禳灾,其行其状虽觉有些残忍,但在当时人们的潜意识里还是视之为一种大义灭亲的壮举。但当风波渐息,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人们又渐渐地变了态度,认为他那行端令人不齿。一个狠心到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要活活烧死的人,还有什么良心可言?再联想到马黑马那种视邪祟为神祈,化妖魅为人瑞的大智大勇,他那点胆略和见识算得了什么!因此,他的威信一落千丈。   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没了往日的那种尊敬和热情;他以粮草大臣的身份再发布这样那样的命令的时候,已没了过去那种雷厉风行的权威。甚至还有人带开玩笑地嘲弄说,老来得子,千金难买,好不容易老天给了个小宝宝,你却不要,是不是早就算好要给绝种的国王造个太子?这使他伤心之外又添了一分羞辱。   更使他寒心的是,经此一事之后,勺娃子也不把他这义父放在眼里了,恩情虽未断绝,孝心却大打折扣。他曾好几次试探着想去看看他那个“太子”骨肉,都被勺娃子拒之门外。这使他伤心至极,仰天长叹一声“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啊”!跑到秦太太的坟上去大哭了一场。   当然,也有理解他和同情他的人。某日,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压力,跑到羊副官那儿说,宰相大人,我已老了,不中用了,做事常糊涂。请您转禀国王,免掉我这粮草大臣吧!我就到那坟场去,给大家做个守墓人。羊副官却说,老人家,你这才是真个糊涂了!前番那事,你并没错。国王做此决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际是为了稳定军心,又拿你做了一次牺牲。国王和我们心里都明着哩,你不要太多顾虑!他又说,宰相啊,这里面的意思我也能觉出几分。但我实在是老了,老不中用了,众人的议论就是淹人的海,我不能不知自重……羊副官又劝:你这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众人的议论算个啥?说好听一点是国祚的心声,说难听一点就是苍蝇嗡嗡。古来的帝王将相一切执政者,哪一个不受民众口舌的诋毁?咱们是朝廷命官,天生就要挨骂受气,你怎么老没牙了还不识此理?听了这一番劝导,他终于无言了。沉吟良久,又长叹一气:唉!咱就一辈子给人还债吧!   随之,强咽辛酸,忍辱负重,不惜残年余力,继续为民众操劳奔波……   九   在李老军气脉衰落之时,另外一个人却精神抖擞了起来。这人就是那个白蛤蟆。白蛤蟆的年龄比李老军小许多,如今才刚刚五十出头。自枯木林归来,他辞官不做,归隐事佛,确实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逍遥自在。野驼滩上的蔬菜全是野菜,苦曲曲、马英子、水艾、面艾、沙棘,遍地皆是,他却不去采摘,特意请铁匠铺给他打一把锄头,独开一片菜畦,春栽夏灌,育得红一片、绿一片,竟像个花圃,给王国风景增色不少。   他也确实不吃荤,不饮酒,就以这些野菜五谷和清泉水解饥解渴,养得五脏六腑清清爽爽,百病不生。每逢夏秋雨后时节,他还常常拿个小耙儿,到沙滩山坡去钩地衣,捡发菜,这都是真正有名的山珍野味,一般人嫌其稀少怕麻烦,不去做,他却能孜孜不倦,乐此不疲。除自己享用外,还把多余的晒干扎成一束一束的小把儿,分赠先前的部属好友,甚得人情人意。   他的寺院香火也日渐兴旺起来。最初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独居一座石室,面壁孤坐,长诵默念。后从者日众,信徒不断蔓延,竟渐成一个小小圈子。尤其是当年那个被镰刀伤了生殖器的瘸腿黄排长,对他最是顶礼膜拜,奉若神明,不仅自己虔心一志皈依门下,而且还兼任游方僧,四处化缘传法,广纳门徒。后来他们还将他原先的那座石室开凿扩大,成为三进大殿,正式取名为“金刚寺”,白蛤蟆任大方丈,黄瘸子任二方支,率众讲经诵法,修身礼佛,甚得净土之乐。   他们的所谓佛法佛义也很简单普通,不外乎日常所言之“因果报应”、“色空”、“涅槃”之类;只是结合自身遭遇感受,特别强调“放下屠刀”一说,在金刚寺的门口两侧,就用刺刀凿刻着这样一幅谒言似的对联:   金戈铁马全属心贼胡闹   铸剑为犁才是身佛逍遥   众人见之也不以为忤。广大军民对他们的这种形迹,只听其自然,信则信之,不信则罢之,不存褒贬。他们自己也确实不存其他非分之想,仅以劝人向善,自期天年而已。   这便是他们前个阶段的基本情形。   但是,当这场“墓生儿”风波发生之后,他们的佛心也乱了。在他们先前的观念中,佛是至高无上的,法力无边的,除佛之外,宇宙间并无其他神灵可左人事。只要一个人信了佛,就获得了无量法力之佑护,任何灾难异变都将无害其身。可现在,一个活脱脱的肉娃娃从坟墓里爬出,并以王国“太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就使他们不得不心慌了,意乱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认识了。这种怀疑的产生应该说是他们的一个思想飞跃,倘能一直沿着那“因果”二字寻思下去,说不定真的还会撞出一片洞天福地。可叹他们慧根有限,一叶障目,恰恰忽略了根本,他们反复内省外审的结果竟是——想起了《西游记》故事。他们一致认为,关于这场事件的本质,独眼龙的解释合理不合情,马黑马的决断又合情不合理,唯有李老军及其一帮老兵们的认识才是正确的,那一个怪婴的出现正是那西天路上所遇的种种妖魔鬼怪之一!他们以前只知佛法无边,却忽略了无边佛法所要征服的种种对象。真是数典忘祖,惭愧之至!   想到这一点,他们又霍然振作起来,不仅承认了妖魅的存在,还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宗教责任感。他们虽然已经身入空门,实际并未脱离凡尘,依然还是旮旯城的一员,野驼滩的一分子。在此王国有难之际,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临危退缩,而是要本着救苦救难的佛家大德,挺身而出,为这块土地的吉凶祸福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而且这种贡献已不能满足于过去那种一般的乐善好施、劝人向善,而是要大张旗鼓弘扬佛法,广布释道武装人心,以使人人心中有佛,个个佛宝在身,妖魅不敢复作,鬼怪闻之遁形。其具体做法则是:结合野驼滩的国情民风,发动一场宗教改革,破除其无用清规,增添其现实诫律,创立一个新的佛教宗派——天虹宗!   何以谓之“天虹宗”?理由便是:既然佛是无所不在的,那么它就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物什寄所。在金奎殿中,它是皇帝的宝座;在粪坑之中,它又是秽物臭石;那么在野驼滩上,它便是那神奇大美的五色彩虹。彩虹在水乡泽国是寻常事情,在沙漠戈壁却是稀有景观。另据河西人祖传观念,虹还是阴阳交泰的媒介,地上的水泽是大地的阴户,空中的彩虹便是上天的阳物;天地借虹霓以交媾,万物借虹霓以化育。由此可证,野驼滩九眼井之彩虹,正是旮旯城佛光之渊薮,仰而祷之,俯而拜之,必得无量正果!此议一出,金刚寺一片经歌佛唱,木鱼声声、香烟熏熏,如庆释祖圣诞。   随之,一道血书进表上奏朝廷:   一、恭请敕颁“天虹宗”为我王国之国教。   二、恭请册封白团长为“无量天虹法师”之称号。   [按:红鸟国所谓“进表”、“诏令”、“上书”、“奏本”等等,多属口头言辞,并无纸张笔墨;只有极少数特别庄严隆重者,才用兽毛蘸兽血书之兽皮之上,俗称“血书”。后同此例,不再复注。]   马黑马接此进表,甚为重视,又召开一个御前会议,进行商讨。   会间,宰相羊副官持否定态度,他说,一切宗教都是有利有弊,佛教亦然。其具体的利弊难以细说,但其遁世思想却是各宗各派的一个通病。这在一般的太平天下是可以的,它能给迷惘者指点迷津,给贪婪者降低欲火。但对于红鸟王国,却不适宜。红鸟王国能有今天,全靠的是一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入世精神,现在虽说百废俱兴,一片兴旺,但前面的路还很远很远,应当不断地、永远地提倡和巩固当年那种开山凿井的垦荒精神,而不应该过早地自我麻醉。倘若全国的臣民都去信了佛,天长日久,必将导致官无人做、兵无人当,最终归于自我寂灭。基于此,他认为,金刚寺的规模应就此打住,再不可扩张蔓延。   但大法官独眼龙却持异议,他又说,羊宰相的看法不无道理,但却有杞忧之嫌。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金刚寺僧众目前提出要大力弘扬佛法,并不是要宣扬遁世思想,而是由于“墓生儿”的出现,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忧国忧民的思想。这种思想正是他们那种“垦荒精神”的一脉相承,根本不应视为异端。再者,红鸟王国成立之初,就在法典上明文规定,宗教信仰自由。这些年来,王国臣民百事和顺,人心稳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此局面从何而来,除了国王皇后的恩威之外,与白蛤蟆团长提倡佛法也不无关系,他作为司法大臣,对此深有体会,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对他们二人的这两种意见,众皆难做抉择。李老军似有话说,但鉴于目前心境,他隐忍未言。卜连长倒是乱说一通,但多是即兴混话,不着边际,只有一句比较可听,他说,将天虹宗奉为国教,显然过分,但送一顶“天虹法师”的帽子,未尝不可。花奴皇后则只是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静峙良久,马黑马终于拍板定案:   “以朕之见,此事大好。过虑不必,放纵亦不必。我红鸟王国得之于马蹄驼背,却不能泊之于马蹄驼背。眼下江山既定,民心既安,理当偃武修文,整饬教化。白蛤蟆团长此念此举,正是以佛道佐我王道。要送帽子两顶都送,不必保留。至于将来出现不测之事,只要在座诸位有一个活着,我看都能力挽狂澜!如何?”随之朱笔一挥:“照准!”   于是,金刚寺又是一番欢天喜地,他们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起一片佛歌:   南无阿弥陀佛,   正庄英严圣君;   奄嘛呢叭咪红,   妖魔鬼怪遁形……   十   自此,金刚寺气象愈加云腾雾蒸,香火冲天。经声木鱼昼夜不绝,善男信女与日俱增。大方丈既为皇恩册封为“天虹法师”,二方丈亦应水涨船高有个名分,册封诏令下后的第二日,黄瘸子便又被白蛤蟆转封为“有余金刚法师”。师徒二人如龙从云,如虎从风,精诚一志、携手一心,为红鸟王国的佛法大业开始了他们伟大艰难的普化工作。   他们的第一个小小举措是,发动原有信士用马骨驼骨雕出五百颗佛珠,每人一颗,分赠全国;并叫每个人各按其自己的相貌,将其形象镌刻在佛珠之上,以为五百罗汉。   第二个不大不小的举措是,收集白骆驼嗦毛,分扎成一束一束的小捆,分发给年满十一二岁的小女丫子,令她们当作“马子”骑上,待其上面滴了经血之后,再收集起来当作一种“佛宝”,赏赐于人。   第三个比较大的举措是,广招僧俗,修炼“吐纳之法”,以为护身避邪本领。   这三条举措可以说是他们“宗教改革”的三板斧。在金刚寺乃至整个野驼滩上,真正懂点佛理的并不多。白蛤蟆虽然很早就诩为军中佛将,现在又被尊为“天虹法师”,但实际只是个佛门半吊子,顶多不过是在军中时念过几本佛学书籍而已。在前个阶段的自我修行中,他那点常识也就足够用了;现在要轰轰烈烈发动一场宗教改革,并要把它推行为一门国教,那点水水子就不够用了,时常捉襟见肘,令他犯难。在此情况之下,黄瘸子便应运而生。他不是会气功吗,气功并非只是一种武林本事,而是佛家道家医家通行的一门玄学。这个曾经以“气功大师”闻名军中的绿林好汉,又一变而为佛门大侠。他对师父说道,天地之间,最可珍贵的物什就是元气,落实到人身上就是一身正气。这一身正气从何而来,就要通过修炼、从日月星辰中汲取;日月星辰在咱野驼滩上又集中表现在虹气身上,只要咱们能炼吸了虹气,就将具备一种无往而不胜的金刚气煞,一切妖魔鬼怪都将望之色变,退避三舍;而我又恰恰在当年的山寨中练过这种功法,我会教给大家!……   白蛤蟆得此进言,自是喜出望外,这不仅解了他的困窘,而且还给“天虹宗”找着了最佳的理论根据和实践方式,于是又转身反拜弟子为师,率领众僧刻苦修炼那“吐纳之法”……   对此情形,一部分虔诚之徒自是闻风而动,跟上去学习了;但大部分群众却只是袖手旁观,含笑不语。   不管咋样,这三板斧毕竟给红鸟王国带来了一股勃勃生气,先前那种平静如水的气氛被搅活了,因“墓生儿”造成的某些阴影也被冲散了。代之而起的,是野驼滩上出现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古怪队伍:每当日出之时,一支五色混杂的僧侣队伍,便由一个秃头胖和尚领着,自金刚寺中鱼贯而出,先是朝着冉冉初升的东方旭日,闭目合掌,大吮其气。待到于日落之时,又集体涌出城廓西门,齐刷刷跪伏于沙滩上,面朝血红残阳,口念弥陀不止。一旦逢着雨后出现彩虹,更是争先恐后倾巢出动,齐伏于九眼海子边,仰望虹光,大口大口地鳞吞牛饮,其情其状,真是如饥似渴,如疯似癫……   观此情形,一部分犹疑观望者,也不知不觉地加入了队伍。羊副官愈加忧虑,他几次想对马黑马再进一言,但出于某种顾虑,又忍了下来。   光阴荏苒,不觉半年过去。据传,他们的“吐纳之法”已初见功效,黄瘸子精心示范,众师徒潜行学练,已有不少人身上出现了刀枪不入之气。尤其是大法师白蛤蟆,慧根灵异,悟性超群,其功夫反而超过了徒弟黄瘸子。   有一天,野驼滩又下一场透雨。雨过天晴,九眼井海子中升起一道五色彩虹。白蛤蟆、兴之所至,突发奇想,竟传谕国人,说要亲自到水边去现现法身。并说他的法身是一个白玉蟾蜍,如果真的练气到家,会在那壮丽的虹光中现出真容。消息传出,人皆叹稀奇。信与不信皆趋之若鹜,前去观赏。   那一天情景的确不同寻常。天空碧蓝如洗,大地一片滋润。朵朵白云如雪莲升空,澄明的金沙拥抱碧野。一道粗如车轮的七色彩虹自南而北横贯天穹,一头插在九眼井中,一头隐没于遥远的天际。整个野驼滩一片清明辽阔,如诗如画。白蛤蟆率众来到水边之后,使命其信徒列成一条长队,仰视彩虹站定。他自己则前趋数十步,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独自盘腿坐于水边草地上,闭目合掌,诵起经咒。而大弟子黄瘸子则似个巫师,站立于他身后数步开外,手舞足蹈,颇像打太极拳模样,做出一连串的古怪动作。围观的人群便拉开一道扇子形,肃立其后,静观默察。   这情景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那七色彩虹便渐渐地发生一种变化,由清晰而朦胧,由凝聚而扩散,并渐渐从虹体上分离出一缕一缕的白色雾气,状如条条游蛇,自空而下,盘绕在白蛤蟆头顶上空,往来游动,不肯走了。恍恍惚惚,透过那一道云帐雾帘,人们就看见,白蛤蟆的身体也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周身摇颤,四肢抽动,好像血肉在不断融化,骨骼在不断缩小,初是一个胖和尚,渐成一只小白猪,最后竟成一只兔子般大小,远远望去,恰似一只蟾蜍在云气中若隐若现。   凡所观者,无不讶然失色,闭了声气。   就在那云气雾浪越聚越浓之时,黄瘸子突然又拍掌一笑,像是发了一个什么信号,肃立身后的僧众又呜哇一声,齐做经诵,声若嗡嗡蝇群,回荡四野。不一会工夫,那云气雪浪又复聚成一道七色彩虹,白蛤蟆的身体也水落石出,重现了本来面目……   “神了!奇了!怪了!”当时在场的人中便有不少直奔过去,仆伏于白蛤蟆脚下,请求剃发受戒……   白蛤蟆则站起身哈哈一笑:“这算不了啥!算不了啥!如果我真的得道,是会白日飞升腾空而去的。今天只是偶露峥嵘,说明我道行还没成熟,你们不要急于事功。如果你们真心事佛,就首先好好儿练气吧!”接着,又举龟鹤千岁的道理,大谈一番吐纳之法:仙鹤为什么能翱翔九霄,就是因为它吸了日月精华;乌龟为什么能压在石柱之下五百年不死,就是因为它吮了天地元气。凡世间一切生命,得元气者生,失元气者亡。我金刚寺之天虹宗,正是得了天地之元气。只要你们能持之以恒,刻苦修炼,不单能保个人长命百岁,还能使红鸟王国万寿无疆……   一语即出,顿如风啸,一大批望风披靡者,竟如割谷子一般跪倒一片……   自此,红鸟王国约有半国臣民投奔金刚寺下,成了白蛤蟆的信徒。   羊副官再也不能容忍,他尽管对白蛤蟆那种现象还做不出恰当的解释,但他却本能地认为,这才是所谓的真正“妖魅”!于是不顾一切,再次向马黑马奏道:“行当所当行,止当不可不止!金刚寺到此地步已经登峰造极,再不可任其为所欲为了!”但马黑马却嘿嘿一笑说:“担心什么?这不很有意思嘛!你是不是政治胸怀太狭隘了?”他又是一个大张嘴。   十一   终于,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天,一直沉默着的李老军也来向马黑马禀告:“陛下,事情有些麻烦。”“什么麻烦?”“现在人人信佛,田里没人做活了。”“怎么,他们都穿了袈裟了吗?”“袈裟倒是没有都穿,但每天早晚他们都要跟上白团长去练气,田里的活儿就荒了不少。噢,这没有啥嘛!咱红鸟王国有的是粮食,荒个一两年有啥要紧!”李老军就愕然地望望他,无语而退。   又过一段日子,那一向支持佛业的独眼龙,也跑来向他报告:   “陛下,事情有些不妙!”   “什么不妙?”   “看来我前个阶段的看法错了……”   “什么看法错了?”   “这佛法……看来确实不宜提倡……”   “到底出了啥事?”   “陛下!天虹宗的行为有些出格了,那黄瘸子居然跑到凤凰营去传法!”   “这有啥关系?世上有和尚,也就有尼姑,很正常嘛!”   “不呀!陛下!这尼姑不是那尼姑,这地方不是那地方,咱红鸟王国就那么几个银金女,如果叫她们吃了素,咱可真要亡国灭种呐!”   “哪——你说咋办?”   “陛下!依臣愚见,应该见好即收,加以限制!”   “你不是说,宗教信仰自由,是写在法典上的吗?怎么能加以限制?”   “哎呀!陛下!你也太仁厚了!什么法典,法典就是人主的意志,什么时候定,什么时候废,全在天子一句话,岂能作茧自缚?”   “胡吣!你这是什么话?你身为司法大臣,不尽力捍卫法律的尊严,却叫人主擅自枉法,是何体统?”   “这、这……”独眼龙又是一个满嘴呛,吭吭哧哧,倒退而去。   又过一段日子,军事大臣卜连长也来向他进谏:“陛下,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现象。”   “什么可疑的现象?”   “金刚寺的和尚,好像另有一个据点。”   “什么?他们另有一个据点?”   “嗯!我发现,他们经常有一些人,骑着驴往西边去,一去好几天,鬼鬼祟祟,去时驴上搭着驮子,回来时就空了,而且来去都在晚上。”   “这……你看清了?”   “看清了!先是宪兵队车队长向我报告的,后来我亲自去做了侦察,果真是那样。”   “哦……他们到底去的什么地方?”   “好像是枯木林一带。”   “他们的驴驮子上驮的是啥东西?”   “好像是粮食。”   “有没有枪支弹药?”   “这……好像也有……”   “嗯……你觉得这里面有啥意思?”   “陛下!我觉得问题严重!白蛤蟆团长好像有野心,他现在这么大红大紫,实际是借佛法收罗人心,待时机成熟,说不定要与您分庭抗礼!”   “哈哈……多虑了!多虑了!不可疑神疑鬼!不可疑神疑鬼!”   “陛下!我可是为着你好……”   “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第一爱臣,我怎能不知你的忠心!只是军国大事,不可草率轻断。白蛤蟆团长是和咱一道从血火里滚过来的患难兄弟,怎么能存那种非分之心?”   “哦,哦,可能是我多疑了,是我多疑了……”   “好的,此事就此打住,再不可张扬,免得君臣互猜,于国家百姓不好。”   “是是……”   “当然,必要的警惕性也还是应当有的,闲着无事,你可继续暗中做些观察,看他们驴背上到底有枪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可含糊其辞。”   “是!是!……”   卜连长于是喏喏而去。   凡此种种,都见出马黑马是一位有胸怀的人,纵有个别见疑,也能冷静对待,实是难得。   金刚寺的佛事一如既往,越做越火,无论僧俗,皆知国王已明确颁诏,便等于得了尚方宝剑,于是尽情挥洒,肆意创造,不加任何顾忌。   这一天,又传来二个新消息,说“天虹法师”及其僧众,为进一步弘扬佛法,要大兴土木,准备把金刚寺规模再扩大数倍。原先的金刚寺由三座石窟相连,已经够大,可容百人入座;后又凿通二洞,面积更大,已远远超过王宫议事大厅,可他们还嫌不足。说每逢开法会,仍有不少人立于露天风雨中,现在决定搞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工程,发誓用十年时间,凿遍旮旯城的所有山头,使其山山见洞,洞洞见佛,而且还要在水山上面雕一尊十八丈高的摩崖大佛,立为王国最高主宰。消息传出,诸大臣又是一个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愿再去贸然进谏。   这天,车怕万一又被花奴皇后召去过夜。[车班长被招为驸马后,平日里还和众弟兄住在一起,只在特殊情况下,才奉召入宫。]做爱期间,花奴忽然问他:“你看我们国王气度如何?”“很大啊。”他说。“大在哪里?”花奴又问。“别的不说,单他能长期容忍你我如此这般,就足以说明他器量非凡!”“嘻嘻……”花奴摇头笑了。   翻江倒海一阵,花奴又问:“你这个宪兵队长到底听谁指挥?”   “咳!我也说不清。对军内来说,要听卜连长指挥;对社会治安来说,又要听独眼龙指窍。他们两个经常弄得我晕头转向,无所适从。”   “你就不能有点独立性吗?”   “我怎么能有独立性呢,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这当然没错,但是,服从也要有个是非选择,不能什么样的狗屁都当命令!”   “话是没错,可是我又怎能看清哪是狗屁哪是人话呀?呵呵……”两人又是一阵笑。   十二(1)   一夜狂纵,疲累至极。不觉天光已经大亮,他仍酣睡未醒。忽有卫士推门而入,大声报告:“车队长,国王有请!”   一骨碌爬起,揉着眼惊问:“是谁有请?”   “国王有请!”   “国王有请?”   “对!”   他赶紧跳下炕来,穿衣洗脸,心头还在怦怦发跳,不知大清早国王传他有何要事,是否昨夜里隔墙有耳,他俩的对话惹出了麻烦?忐忐忑忑来到马黑马面前,马黑马却一脸平静,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一句:“跟我出去一趟。”出得门来,但见天清气爽,河山一新,像刚下过雨一般,空气景色都很宜人。根据法典规定,国王和皇后都要参加集体劳动的,但事实上,发展到后来,这例律已成一种象征。除了春夏秋三季的重大农事活动外,他们一般情况下并不与军民经常见面,而是深居简出,在王宫周围另开一片园地,像凤凰营那样,自成一家。偶有兴之所至的出外活动,也是文武一班,前拥后随,极少有今天这样二人独出。车怕万一就觉得,可能有什么特殊事情,于是就小心奉陪,尽其殷勤,以投其欢心。   但马黑马却很放松,很自然,一副鸟儿出笼的欢愉,并不断地和他说说笑笑:“车队长,咱们今天可是微服私访哟!”“看你说到哪里了,咱红鸟王国,兵不满三千,民不满八百,谁不认得你呀,何谈‘微服’,又‘私访’什么?”“呵呵……我就要这么个意思!咱红鸟王国真是小国寡民,既无外邦来扰,亦无内部纷争,一潭死水,我这个国王实在当得腻了!”“哎呀,国王,你这可就是开玩笑了!古来的人君国主,哪一个不期望天下太平,‘一潭死水’正是他们苦苦追求而不能得的呀!你以你的雄才大略,将我王国治理得如此风平浪静,正应当骄傲自豪才是,怎么能反而生腻呢?”“呵呵……老弟,你说错了!古来的人君国主——当然,那些昏庸之辈除过——他们并不如你所说,都渴望天下太平。在他们未夺江山之时,戎马倥侗,费尽移山心力,确实是希望早得太平的;但是一旦得了太平,天下安定,他们又觉得无聊了,不安分了,他们的英雄气概无处发泄,雄才大略无处施展,于是就总想找点儿什么事做。我这人一辈子就佩服个隋炀帝,倘我红鸟王国条件容许,我也将征民百万,开凿一条大运河;把这茫茫沙漠和巍巍雪山也沟通起来,呵呵……”   “陛下,你是不是喝酒了?”   “哦——对的,对的,我喝酒了,一片醉话!玩笑而已,哈哈……”   君臣二人,亲密无间,说说笑笑,一直沿着旮旯城一条曲折长街,随意而行。一路上臣民见之,俱立于道旁,微笑行注目礼。也有个别人上前询问,国王到哪里去呀,怎么没和皇后同行呀,等等。他则一一含笑做答,平易至极。有时还抱起一个小娃儿,亲亲脸蛋,问几岁了,上学没有;有时又拉住一位老者的手,问身体如何,有无病痛,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   不知不觉,已走出城外,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现象,见许多人的胸前都挂着一条红色的毛穗子,很像出席某个重大活动的代表证,他就问车怕万一,那是什么。车怕万一就介绍说,那叫“佛宝”,是天虹法师颁赐给佛门弟子的一种护身符。他就又问,你怎么没戴?车怕万一就说,这佛宝并非人人都可戴,只有受了剃度的入室弟子才可戴;我虽信佛,但只是个居家弟子,还没这个资格。他就微微点了点头。续行一阵,他又问,咱红鸟王国女丫子有限,哪来那么多处女经血染这么多红穗子呀?车怕万一就哧哧一笑说,不瞒国王,这里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当初刚造佛宝的时候,入室弟子不多,处女经血也就够了;后来入室弟子越来越多,处女经血就不够了,迫于无奈,一些人就偷偷跑到凤凰营去求援,于是就有了这么多的赝品。他听了这话,不由嘿嘿笑出了声。   二人渐渐来到水山下面,这里又是一片繁忙景象,那个二方丈黄瘸子正指挥着许多人,在山上山下忙碌着造佛大事。只见水山上下己布满了用红土画成的各种线条,其中有两条主线,自下而上左右蜿蜒,呈一幅半身人像,这显然便是那“十八丈摩崖大佛”的轮廓。众人见他二人到来,便停下手中活儿,向前问好。马黑马自然又是一番与民同乐的模样,挥手致致意,大声问道:“这么忙啊?还不吃午饭?”众人就齐声回答,就吃就吃,请国王和我们一块吃!他就笑着答应,好的,好的。随之,大家就围过来,成一个圈子,工地现场,席地而坐,君臣共进午餐。   吃着喝着说笑着,话题就转到了那尊摩崖大佛的建造上。黄瘸子谦恭相问,国王您看,这摩崖大佛雕个谁好?他就说,不就雕个佛吗,还能雕谁?黄瘸子就说,国王不知,佛有很多,上有如来观音,下有金刚罗汉,不同地方有不同选择,不知在咱红鸟王国选个谁好?“哦——是这么回事!你们最初的设想是谁?”“这——您就问他吧(黄指指身边的车怕万一),他是我们的设计大师,我们只是施工人员。”“哦。”马黑马又转脸望住车怕万一,“你还是这项工程的设计大师?”“不不,”车怕万一马上说,“陛下不要弄错,这项工程的设计大师还是金刚法师黄排长,我只是会点雕塑绘画的雕虫小技,被他们聘来勾了这几根线条,各种事项,全要听他的,我并无决策之权。”“哦——那么,依你看,这尊佛应该选谁?”“陛下,如果要说实话,我当时的意见是就以您的尊容为本,再辅以花奴皇后的某些特征,雕成一座全新的红鸟国佛像……”“胡说,胡说!”未等车怕万一说完,也未等黄瘸子插言,他先打断,“佛是神,我是人,花奴皇后也是人,怎么能以人的形象去代替神的形象呢,这不是亵渎神灵吗?”“不不,陛下有所不知。所谓神,归根到底还是人。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佛?是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是谁,是净饭王子。净饭王子又是谁,是尼泊尔的一个皇太子,他就和您的墓生儿一样,是个肉娃娃。只是这肉娃娃智慧高超,灵性通天,早早悟了苦海无边的大道,又创立了回头是岸的真理,于是便被浮生牛马尊为救世如来。您之于红鸟王国,正如释迦牟尼之于芸芸众生。将您之尊容雕为佛像,真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天遂人愿,有什么不可以呢?”“胡言!胡言!真是一派胡言!……”他听到这里,不禁怫然变色,拂袖而起,一块刚吃到一半的馒头,也被他掷于地上,“你简直是个佞臣!不劝寡人学李世民,自己却甘心为李林甫,口蜜腹剑,舔痔邀宠,我枪毙了你!”说着,伸手后腰,做摸枪状。众皆大惊,呼啦而起,围住他,齐声作呼:“国王息怒!国王息怒!这小子不是人,我们收拾他,你别动气,你别动气!……”说着,众目怒视车班长,车便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候,黄瘸予又挺身向前,深鞠一躬道:“国王不要生气,国王不要生气!他的那些屁话不仅陛下不会赞同,我们大家也不会赞同,他一提出那个设想,我就跟天虹法师讲了,天虹法师一听,也说是胡言,胡言,一派胡言!”   “哦——天虹法师也骂他一派胡言?”   “对对!天虹法师说的话跟陛下说的一模一样,天虹法师说,国王是人,皇后也是人,怎么能眼佛爷比,那不是对佛爷的亵渎吗?……”   十二(2)   “好的,好的,天虹法师果然是得道高僧,不跟这般匹夫小儿一般见识!既然如此,那就——哈哈(他又转怒为喜)——那就雕一个弥勒佛吧,大肚子、宽心肠、笑哈哈、乐无比,如何?”   “好——!”众皆一声呼,“国王和我们想到一处了,想到一处了!”   群情复又激昂,再劝国王吃点喝点,他却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吃饱了,喝胀了,我和弥勒佛一样了!你们忙吧,我到后山还有点事。说着,拔脚离开。   但刚一迈步,忽又停住,伸手遥指山头说:“不对呀!你们塑弥勒佛,那却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众人紧问。   “你们看,弥勒佛是大肚皮,光光头,可山头顶上那两件物事,却像一对羊角辫,岂不煞风景?”   众人这才明白,他原来指的是水山头上当日给他和花奴皇后所立那两尊生祠塑像,远远望去,恰似佛爷头上两只小辫,确实有碍观瞻。   “不过,不要紧!”黄瘸子又趋前一步说,“这情况天虹法师早就注意到了,他说待把佛像造好,就把您和皇后的塑像搬下来,移置于大佛膝下,作为金童玉女……”   “噢?移置于大佛膝下,作为金童玉女?”   “对!陛下和皇后虽然是人,但却不是一般的凡人,而是佛爷膝下的金童玉女呀!”   “哈哈……佛爷膝下……金童玉女……”他不由得又是一阵纵声大笑,而且把“膝下”二字点得很重。车怕万一听着,忽然心头悸跳了几下。   “那就不存在问题了!”随之与众挥手作别。   一路转至后山,车怕万一再也没敢随便出声。国王却复现轻松姿态,笑道:“车班长,刚才使你受惊了?”“是呀,陛下你那摸枪的姿势,真把人吓坏了!”“呵呵,你也是太不晓事了。咱俩虽是君臣关系,但也是‘挑担’关系。花奴是我的皇后,又是你的公主,咱俩是一匹辗马的两匹梢子呀,我怎能下手枪毙你?”“不过,陛下你那一番痛斥,也真叫我下不了台。”“呵呵,这又是你的天真了!咱们是搞政治的呀,这里的道理——咦,你自己想去吧!”车怕万一的心头又咯噔了一下。   渐渐登上山头,极目远眺,只见无边的黄沙通向天边,悠悠浮云如幻化的鸿雁。俯视脚下,牛马如蚁,井田如蛛网。阵阵风声过耳,似闻洞箫呜咽。马黑马的神色忽然显得凝重起来,两眼竟似含了泪光,良久无声。   “陛下,你今天出来,好像有啥心事?”   他没有吭声。再前行几步,来到他那生祠塑像前,但见塑像的面目已被风吹雨打得斑斑驳驳,国王头像上原有一顶王冠,由五彩沙石镶嵌而成,现在也已黯然失色。哦,金刚寺的香火旺了,国王的威仪却降了……车怕万一不由得心中默叹一声。   忽然,马黑马的目光一怔,他发现在他塑像的两脚之间,堆着一堆风干了的粪便,不由眉头一皱,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车怕万一怔怔地注视了一阵,说:“好像是一泡狗屎。”   “咱野驼滩有狗吗?”   “哦,可能是人屎,哦——不不,不可能是人屎,哪个人胆敢在这地方拉屎!可能是,可能是一头什么野兽的粪便……”   “你捡起来闻一闻,看到底是人屎还是狗屎。”   “啊——不不,陛下,这我可做不到,你刚刚说了,我不是佞臣,我不能为你闻粪便……”“好!”他突然一巴掌拍在车怕万一的肩上,激动地叫道:“好汉一条!好汉一条!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你这样的耿介之臣!好极了,好极了,我的大事定了!哈哈……”他又是一阵狂放地大笑。   车怕万一愣然惊然不知所以然。   蓦地,马黑马又止住笑,坚毅而动情地说道:“宪兵司令,请你听着,我今天带你出来,一是为了考察一下国势民情,二是为了考验一下你的忠心。我红鸟王国目前已被一股衰气笼罩,我要重抖精神,重振山河!你是我王国目前最直接掌握兵权的人,一旦有事,你要立马赶到,绝对服从,不得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是!”   车怕万一一个立正,脑子里却“嗡”的一下,像挨了一棒……   十三   回到旮旯城,日色已暮,马黑马回宫,车怕万一回到自己的洞穴,闭门不出,静思一夜,感到事情不妙,马黑马可能要兴兵动刀。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个借口,再入王宫,悄悄将此事和他的想法告诉了花奴皇后。花奴似乎早有预料,沉吟有顷,说道:“看来他真要下手了!”随后又告诉他,叫他再去把此事的细枝末节详细向羊副官做一汇报,并要羊速召诸大臣召开一个宰相会议,商量对策,以防患未然。马黑马国王这边,则由她负责相机关顾。事不宜迟,说行就行。   他匆匆赶到宰相府中,恰逢李老军也在这里,二人正在喝茶说话,见他突然闯入,神色顿显紧张。他也不问什么,就将昨日和马黑马一路所行的各种见闻述说了一遍,包括马黑马最后在水山头上给他的那番密嘱。二人闻讯大惊,不由失杯于地,连连叫道:“坏了,坏了,事情坏了!”   原来他二人也正在密议近些天马黑马的各种言行变化,他们也早就察觉到,马黑马对金刚寺的放纵和对白蛤蟆的恩宠,并非出自真心,而是隐藏着一个很深很深的心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翻脸一变,做出一件惊人事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惊人之事,竟会如此严重。根据他那“重振山河”、“不可心慈手软”之类的话语看,他是要下狠手,下黑手、下毒手了!   “呀呀!这可如何是好!”羊副官慌得不知所措,他是一贯主张禁佛的,但却并不主张动用武力,而马黑马现在的做法,却分明是要刀光见血,这可实实违背了他最初的意愿,一旦造成事实,那可太可怕了。   李老军更是惊恐色变,连声叫苦:“千万不能杀人呀,千万不能杀人呀!白团长虽然有错,但还不到死罪,咱弟兄们苦熬帮衬到今天,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两位大臣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平日里号称国家栋梁,事到临头竟是如此的草鸡无奈。   一阵风声鹤唳中,他们终于咬住牙镇静下来,苦思长议即将发生的各种可能和应急方策。马黑马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抛开诸大臣不睬而独与车怕万一密商的内心意图是什么?花奴皇后对此事关注是否也隐含着某个未知的秘密?……种种分析,种种判断,议至过午,总算得出一个粗略的线条:   看来马黑马动怒的焦点并非在金刚寺身上,而是对白蛤蟆的做法产生了嫉恨;他之所以避诸大臣,主要是怕遇谏受阻;而花奴皇后的表现似乎又隐约暗示着此事尚可挽救……   于是,他们又信心一增,紧急商量出一个应急之策,速召独眼龙、卜连长前来,以法律的角度来一个集体进谏,以挽狂澜于既倒。   随之,车怕万一又奉命去传唤独、卜二人。但结果却又是大吃一惊,卜连长已先他而被马黑马召入宫去,且久久再不出来。而独眼龙却又突然莫名失踪,经满城寻找,才知他已于三日前骑驼出走,具体走向哪里也无人知道,只说大约朝着北部驼场走了,走时还偷偷带了五名宪兵,这情况他们竟一无所知。   风云突变!羊李二臣又是一个赫然失色。据此看来,事情已到箭在弦上。马黑马原来并不是完全排除大臣,而是只排除文臣而不排除武将,他召卜连长入宫,显然是已经开始布置任务。而独眼龙的出走,却是一个难解之谜……   这时候,太阳已将落山,洞内光线渐趋暗淡,洞外吹来一阵漠风,呜呜如同连营号角。羊副官,这个旮旯城的“智多星”,终于显现出他乱世宰相的风度,赫然一顿足,当机立断三句话:“一、李老军速去与白蛤蟆通个气,命他引起警觉,有个提防;并伺机联系卜连长,以探虚实,以做争取。二、车怕万一紧急集合宪兵队,勿使落入卜连长之手;任何情况下不得开枪动刀,并尽力保持与花奴皇后的联系。三、由他亲率三名士卒,星夜直奔北部驼场,找回独眼龙,以问其详,以定大计!”三句话一出,顿如三条律令,三个人二话不说,分头行动……   十四   不说羊副官此去如何,也不说车怕万一行动如何,先说李老军出了宰相府之后,就径直向金刚寺奔去。   李老军原是骑一旅的一介马夫,白蛤蟆却是凉州团的团长,后虽同为王国大臣,但过去的那种等级观念还是不能消除。风风火火赶到金刚寺,正逢僧众做法事,白蛤蟆团长正坐于蒲团上,双手合十,口念经声,纹丝不动。面前周围油灯闪烁,香烟袅袅,其他僧众亦闭目肃立,状若石柱木雕。他就不敢径直闯入,几经通报,才由那二方丈黄瘸子走出来,问他有啥事。他说大事不好,国王要对你们降罪了!黄瘸子就问,国王要对咱降什么罪?他又说不上,只说反正事情不好,请速告天虹法师,早做预防准备。黄瘸子沉吟一阵就说,知道了,待法事一毕,我就告诉他。随之转身离去,再不理他。他也就匆匆转身又往青龙连跑。   卜连长的青龙连同设在凤凰营中,有几个年轻龙儿便是卫士和传令兵。他赶到连部之后,卜连长还没回来,几个卫士却在聚坐饮酒。他就问,军事大臣走了哪里,卫士们说走了国王那里。再问几时回来,卫士们就说快回来了,天都黑了。他就坐下等候。等了一阵,卫士们就拉他一块饮酒。他不饮,有两个卫士就揪住他耳朵硬要灌。几杯酒落肚,就有些昏昏然。恰此时,有几个凤凰娘娘也来找卜连长,一见他在座,就连称稀客,你敬一杯,她敬一杯,还有的摸他的胡子。一阵嘻嘻哈哈,花酒欢闹,就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把正事儿给忘在了脑后……   再说车怕万一将宪兵集合起来之后,却又发现一个问题,他已经不可能与花奴取得联系。一是他自己无法脱身,二是打发人去通报,王宫门口已被警戒,不容许任何人擅自出入。他顿感事情已迫在眉睫。羊副官去找独眼龙,最快也得天亮才能赶回,李老军的行动如何却又迟迟不见动静。他几次登上城头,近观远察,只见金刚寺灯火依然通明,凤凰营那边还犹闻后庭花歌声。明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外部感觉却仍是一片平静。他不禁又生起一个疑窦:是不是他们三人神经过敏了?也许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他们草木皆兵,自吓自了?   他就这么徘徊着,犹疑着,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被集合起来的士兵们也不断地问,队长,队长,到底有啥事情。他也不做解释,只道一声:“国家有难,需要我们出力,其他别问!”士兵们便也噤声屏息,再不吭声。   又过一阵,金刚寺灯火忽然一阵摇荡,除大厅之中一盏长明灯以外,其他的瞬间熄灭。他正准备再派人去联络李老军打探情况,忽然咚咚咚迎面跑来三个黑影。当头一个是卜连长,一身戎装,满脸杀气,手中提一支短枪;另两名是卫士,满嘴喷着酒气,怀里各端着一支冲锋枪。他心头顿时咚的一下:“来了!”   十五   与此同时,在野驼滩上,羊副官正率领三人四骑策马疾奔。满天星斗如萤群炸营,河江泛滥,倏忽明灭。忽一团乌云飘过,地上铺一片阴影;忽一颗流星闪过,地上又映一道白光。马蹄哒哒,人心惶惶,急如星火,蹄花四溅……   他实在不知道独眼龙出走北部驼场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那家伙已嗅着血腥之味,提前匿遁以做回避;也许是那家伙胸藏机杼,已单独开始某个行动,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破空而出。不管咋样,那是一个没办法总会想出办法的人,只要找到他,别的不说,单凭他搬出《红鸟法典》,大家就可来一个集体闯堂。想到此,他不由猛磕马镫,加快了速度。   浩瀚的夜空灿烂而恐怖,无边的戈壁藏险伏祸,整个大沙漠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战栗之中……   北部驼场范围很广,方圆不下百里,最近处距旮旯城也有二三十里。胡驼子的场部还不算太远,居其中间。快马加鞭躜行一程,就隐隐望见了一团灯火。他猛一扬鞭,四匹马又卷起一道旋风……   快了,快了,已能朦胧望见灯火之下的帐篷黑影,他的心愈发兴奋紧张。但就在这时,有一个士兵却突然尖叫一声:“不好!勒马!”四匹马又蓦然一个漩涡打转,在地上转起团团。“快看!那是什么——?”其余三人惊注目,只见那一丛帐篷黑影并不是帐篷黑影,而是一长溜奇怪的活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黑压压一片,像一道长长的栅栏横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野兽!”有一个士兵脱口叫了一声,四个人顿时头皮一梦,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对!哪有这么多的野兽,好像是骆驼!”另一个士兵又叫一声。   “别吵!”他在马背低喝一声,轻踢马腹,向前行了几步,手搭眼篷,仔细观察。   星光闪烁,地面墨黑,戈壁地带缺乏参照,实在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莫不是独眼龙带着人马返回了?”   “不像!独眼龙只带了五个宪兵,哪有这么大的声势。”   “再说,也听不到有任何人的声息。”   “那它到底是什么?”   “不管它!推弹上膛,继续前进!”他下了一道命令。   随之,四人四马闭住气,缓缓向前逼近。   终于看清了!原来真是一群骆驼。驼群很大,约有二三百匹,不知什么原因,它们齐齐地排成一列横队,足有半里长,静静地站立在星光下,昂首远眺,注视着旮旯城方向。见他们到来,齐刷刷侧过头,似有什么话问。但注视一阵又觉失望,复转过头,继续盯向正南方向,神态十分凝重。   “怪!这些家伙是咋了?”   “别耽误,赶快前走!”   然而,更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策马准备穿过驼阵的时候,这些骆驼突然又呼啦一下围过来,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声,又是头抵,又是蹄踢,不容他们通过。四匹马惊得连连后退,鼻子里直打吐噜。   “呀呀呀……这究竟是咋了,究竟是咋了?……”四个人无不打一个冷战。   “胡驼子——胡驼子——”   有一个士兵大声叫喊起来。   喊了一阵,仍不见动静。有一个士兵便跳下马来,奋力从驼腹下钻过,前去呼救。   又过好大一阵,胡驼子等一帮驮工才提着一盏马灯匆匆赶来。驼群见胡驼子到来,这才闪开一条通道。胡驼子奔至马前,气喘吁吁连声呼问:“羊丞相!羊丞相!出了啥事,这么半夜三更的?”   “我先问你,你这里出了啥事?”   “我这里没出啥事。”   “你这些骆驼咋是这个样子?”   “哎——我也不知道!这些畜生今天不知咋了,从太阳一落山就是这个样子,喊也喊不散,赶也赶不走。”   “你没问问它们吗?”   “我问了,它们不说话。”   “胡吣!你快说,大法官在哪儿?”   “什么大法官?独眼龙吗?”   “对!你赶快给我把他叫来!”   “不对呀,丞相,大法官不在城里吗,怎么跑这里问我?”   “什么,他不在这里?”   “对,他不在这里。”   “不对!他在三日前就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五名宪兵。”   “没的事,没的事,他已好久没到这里来了,更没有见着宪兵队的影子……”   “哎呀!!”羊副官猛然一个震颤,只觉脑袋嗡地一下,膨胀了数倍。这时候他才恍然悟到一个荒唐:车怕万一了解的情况仅仅是说,独眼龙“可能”走了北部驼场,并没说肯定走了北部驼场。他怎么竟不假思索,直奔这里来了?“哎呀呀……”他顿如一盆凉水泼头,浑身一软,差点栽下马来。胡驼子急忙上前扶住他,连声催问:“羊丞相,羊丞相,究竟出了啥事,究竟出了啥事?”   良久,他才渐渐镇静下来,拉住胡驼子的手,叫一声:“兄弟,大事不好!”接着急急切切,将王国目前的情况叙说一遍。   “啊呀呀……”胡驼子及其一帮驮工,闻此惊讯亦跺了脚,“不会吧,不会吧,马黑马国王这些年来,脾气好多了,心也宽多了,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向兄弟们下毒手呢?”   “我也想不通啊,我也想不通啊,可能是人有三昏,他鬼迷心窍了……”   “不敢信,不敢信!……羊丞相,咱们一块去,给他下跪磕头,求情下话,请他回心转意。”   “恐怕已经晚了……”   一班孤臣孽子,正为王国兴衰,众生命运欲哭欲嚎的当儿,那数百匹骆驼突然又像听到了一个什么信号,所有驼头齐刷刷又盯向南部夜空。在场诸人一阵觳觫,顺驼头望去,只见数十里之外的旮旯城方向,蓦地升起一片红光,仿佛整个城池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火光中还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的排子枪声……   “完了!完了!……”羊副官哀鸣三声,顿如万箭钻心,一阵剧烈的震撼之后,蓦地勒马转缰,大手一挥,招呼胡驼子等一帮驮工一起乘马跨驼,飞也似直向旮旯城奔去。身后那数百匹骆驼,愣怔片刻,亦一声群吼,千蹄怒动,尾追而去……   十六   羊副官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马黑马授予卜连长的密令竟是:趁白蛤蟆于凌晨率众去吮吸朝露之气的当儿,查封金刚寺,逮捕白蛤蟆和黄瘸子二人,再召集全城(即全国)军民,以羊、李、独、卜四大臣奏议为本,确定数条罪名,宣布废除佛法!这个命令虽然严厉突然,但并没有说杀人放火,对把白蛤蟆黄瘸子逮捕起来以后如何处理,也未明确交底,只说是为了防止暴乱。不料卜连长执行有误,他匆匆跑到宪兵队之后,就将所剩宪兵全部集合起来,危言耸听地大讲了一通国家如何面临危亡,国王如何忧心若焚等等,而后便命所有士兵子弹上膛,刺刀出黯,随时准备为国赴难。车怕万一力陈羊副官有令,不可动刀动枪,他就大声训斥,宰相令大还是国王令大,昨日里国王是给你怎么交代的?难道忘了?他就无话可争,只好竭力拖延时间,以求意外转机。   合该金刚寺劫数到了。按着往常规律,他们去吮吸天地之气的时间是五更时分,也就是东方黎明之际,而今天晚上不知咋了,法事一毕还不到三更时分,他们就睡不着觉了,乱纷纷集于经堂之中,提前焚香准备。白蛤蟆也有些昏头昏脑,出门看看天色,却是一片迷茫,三星与七星混做一团,南斗与北斗乱了方位,不辨子丑寅卯,难分高低上下。再看眼前僧众,也都一个个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他也就一反常态,抖抖袈裟,提前率众向城外走去……   当他们一离开寺院的时候,隐于暗处的宪兵队便在卜连长的指挥下,迅速进入个个涧穴,将他们所用的香案、供桌、蒲团、木鱼等一应法器全部搜集起来,堆积于洞口,只待天明,一声令下,全部焚烧……   倘若情况就此往下进行,也不太坏。没想到白蛤蟆一行来到城外旷野,面朝东方站定,却依然久久不见鱼肚泛白,不觉生了疑。遂问黄瘸子,是否近日练气见了功,大家都有些走火入魔?黄瘸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却忽然想起了前时李老军来说的那番话,不由警悟,连叫不好不好,时序反常,恐有灾变!接着将李老军的话如实做了汇报。白蛤蟆听了,亦觉诧异,但仍没着慌,遂又命他回寺院去看看,并叫他回来时带上一个占卜用的沙盘漏斗。黄瘸子奉命来到寺前,却见洞口已被宪兵把守,正要问话,卜连长已发出喝令:“逮住他!”他又扭头撒腿回逃。两个宪兵没追着。他一口气跑出城外,上牙打着下牙诉告了原委,白蛤蟆及僧众立时大惊。他们虽然已经身为和尚,但那种兵伍士气不减,愕然片刻,便“呀呀呀……”发出一片狂呼乱叫,向金刚寺反扑而来……   卜连长毕竟只是个小小连长出身,虽然名为军事大臣,实际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行动方案原来也是分两步走,一路占领金刚寺,一路去城外堵截僧众,逮捕白黄二人。不料车怕万一再三反对,说兵员太少,兵分两路实为不当,应先占其老巢,待天明之后,再相机捕捉白黄二人不迟。他也就听了。不想事情一变再变,竟出现这种局面,他就慌了手脚。先是大声呼喊,奉国王之命如何如何,后见不起作用,又命士兵放枪示警。枪声一响,众憎愈加激怒,号叫着直往前冲。他又急了,下令放火烧寺,一桶青油泼向干柴法器,金刚寺顿起一片熊熊大火。这一下,真个是火上浇油,上百名僧众彻底红了眼,在黄瘸子的指挥下,如得了刀枪不入的符咒,哇哇地吼叫着,潮水般向前涌来……数十名宪兵个个吓白了脸,也不知是卜连长下了令,还是士兵们慌神走了火,“砰砰砰……”一阵乱枪,终于射向人群……野驼滩旮旯城陷入了一片血火之海……   十七   苍天闭气,大地噤声。当羊副官、胡驼子他们策马赶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金刚寺已化为一片灰烬,丝丝残烟从那熏黑了的洞口悠然盘旋,寺前沙滩上已躺下十几具尸体,汩汩血水已渐趋凝固。   马黑马、李老军、花奴等已经先他们来到现场。全城的官兵百姓、男女老少,也都无一遗漏地全部赶来。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劫后僧众,全都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车怕万一等十几名宪兵,则仍旧呆立在寺前石阶上,个个枪口拄地,耷拉着脑袋,形同囚犯。   整个野驼滩、整个旮旯城、整个红鸟王国,沉浸在了一种梦魇般的大静默中。   天风萧萧,草木瑟瑟,人心木木,无悲无喜。   过了好大一会,那数百匹骆驼也从北滩那边云集而来,面对此情此景,亦同人一般,不声不响,肃立于人群后面,巴长了脖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一轮淡淡的旭日从东方升起,射来一层淡黄色的明光。终于,有一匹战马打了个吐噜。于是,麻木僵滞的人群缓缓地出现了一种动态。马黑马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问身边的花奴:“这是咋回事?”声音很轻,像是耳语。花奴亦伸手揉揉发黑的眼圈,转脸又问李老军:“这是咋回事?”李老军却抿抿嘴巴,两手在胸前颤巍巍一抖,打了个哑语。   “这是臣的罪过!——”   忽然,车怕万一低沉地叫了一声。   “这是你的罪过?”人群中又冒出白蛤蟆一句,话音非常平静。   “不,罪过不在他身上。”马黑马又道一声,话音同样沉静平和。   不知不觉,他两个展开了一种对话。那口气、那神态,都显得十分冷静理智,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根本不像是面对一场血火之灾,倒像是两个老朋友坐在茶馆中,追怀往事,探讨得失。   “有罪的肯定跑不了。”   “无罪的绝不会受冤枉。”   “我们一定要逮住这个罪魁祸首!”   “我们绝不会放走这个恶徒贼子!”   “不管他是观音菩萨还是和尚尼姑!”   “也不管他是皇帝老爷还是太监奴才!”   ……   不知不觉,两人的口气变了,一个嗓音高了,一个语气硬了。白蛤蟆的袈裟裂开一道口子,像一头负伤的白熊。马黑马又一身戎装,像一个伏虎猎手。   “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弄清,是谁妖言惑众,毁我社稷!”   “鉴于将来,我们必须认清,是谁沐猴而冠,残害良民!”   “知罪者,应立即下马受缚!”   “悔过者,当就地负荆请罪!”   “白敬忠——你执迷不悟?”   “马黑马——你贼喊捉贼!”   激烈的争吵终于爆发,图穷匕首见,先前的镇定从容霎然无踪。马黑马终于再次复现旧日情态,怒目一扫卜连长,大喝一声:“还不给我拿下!”   哗啦一阵,十几名宪兵又将倒拄的枪口平端起来。卜连长还冲前一步,将枪栓咔嚓地拉了一下。   白蛤蟆及其僧众,见此情状却无惧意。尤其是那个黄瘸子,本来就瘸了一条腿,现在又断了一条臂,满身血污,眼喷红火,挣扎着前行几步,“哧啦”一声撕裂衣襟,露出半胸黑毛,嘶声叫道:“来吧!有种的孙子!朝爷的这儿开!”   这一个举动,立时又将残余僧众的血勇怒火再度激起,一时间乱纷纷撩开袈裟,砰砰地拍打着胸脯,发出一阵击鼓之声,向前涌来……   卜连长、车怕万一等全体宪兵,再一次慌了手脚,一步步向后倒退。   马黑马也急了,他竟没有想到,如此一场血火弹压,居然还没把金刚寺的气焰煞住。不禁恼羞成怒,拔出佩剑高举过头,几步窜上寺门台阶,嘶声吼道:“站住!谁要再敢前走一步,我砍了他的血葫芦!”   立时,全场人众又发出一片别样混乱,婴儿啼哭,妇女尖叫,乱作一团……   羊副官看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在人群后面高叫一声:“国王息怒——”噔噔噔疾步冲上前来,一把夺下马黑马的佩刀,接着扑通一声,跪倒脚下……   哗啦……全场军民亦得启发,扑通扑通相继跪倒在地,哭也似发出一片呼告:“国王息怒——国王息怒——”这一浩大的声势终于镇住了混乱,金刚寺僧众复做怒目而视,马黑马也似恢复了至尊的威严,恨恨地跺一下脚,止住了咆哮。   天地复归静谧,沙场再现沉默。   过了好大阵,羊副官又慢慢地站起来,面朝全场,振臂发话:“弟兄们,姊妹们,红鸟王国的全体老老少少们,你们听着,都听着!今天这场事,肯定有误会,宪兵队有误会,金刚寺有误会,我们的国王和天虹法师也都有误会。是什么原因,是谁的责任,我们待日后召开公民大会进行追查,一定会有个水落石出。请大家相信,一定相信!但现在,绝不能再扩大事态,应立即停止冲突!宪兵队马上撤兵,护送国王回宫;金刚寺兄弟,赶快抢救伤员,掩埋尸体;其他的人可协助大家料理后事。谁要再滋事生非,当以祸国殃民罪论处!现在,马上行动!”   话音一毕,全场又是一阵骚动。他这一番话,可说是此时此刻的最佳圣旨。广大百姓无不点头称是,宪兵队也轻舒一口气,意欲从命;但金刚寺的和尚们却余怒未息,他们嚷嚷叫道,其他的事情可以待后再说,但今天现场的这个凶手却必须立刻抓出来,并齐声高呼,要当场处死卜连长和车怕万一。车怕万一已经变成一根呆木头,卜连长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边不住地晃动着枪头一边拿眼直瞟马黑马。马黑马本也有顺势下台之意,见此情况,不由恶怒再生:这班秃驴实在不识抬举!英雄骑上虎背,看来非要弄个鱼死网破!他不禁嘿嘿两声,眼中复喷一道凶光,并噗噗地吹起嘴上胡须。羊副官见状,立时心慌,马黑马吹胡子,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倘若他再次动怒,这场面将再不可收拾。同时他还注意到,有一部分和尚已悄悄溜出人群,显然是也去准备动刀枪,倘若一旦发生两军武力冲突,这红鸟王国可真个要天下大乱,洪水滔滔了……他慌不可当,六神无主;竟隔着人群,遥对花奴喊道:“皇后说话——皇后赶快说话——”花奴皇后却依如观戏模样,冷然超群,不动声色,闻他叫喊,忽然神秘一笑,伸手一指西边方向:“瞧!救星来了——”人群哗然扭头望去,只见西南方向蓦然出现一队人马,一道烟尘滚滚而来,当头前方好像还飘着一面旗帜。“啊——是大法官!独眼龙!”全场霎然又是一个开锅鼎沸……   十八(1)   在哭天不灵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把一颗彗星也当作救星。   来人确是大法官独眼龙!这个旮旯城的好事之徒,做事每每有惊人之举。数日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干啥去了,现在突然出现在这个关口,真个如天神下凡一般,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眈眈相望,只见他今天的束装打扮又变个模样,身披褐衣,脚蹬麻鞋,头上还戴一顶红缨子草帽,既显得威风凛凛又显得阴阳怪气。随他而来的队伍除了被他带走的五名宪兵外,还有一串骆驼和骆驼身上被五花大绑着的三个人。另外还有一匹骆驼的身上架着二副硕大的驮筐,驮筐里不知藏着什么,筐口上蒙着一块毡子。人们乍一见,还以为他在什么地方劫了道,抢了财,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三个被捆绑着的人,竟是一律的光光头儿,全是金刚寺的旧人弟子。人们就奇了,不知这里面又有什么天惊地怪。   他跳下驼背之后,对眼前的场景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却没有失色。他先缓缓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又默默地注视了一阵那十几具尸体,而后忽然蹲下身子,奇怪地伸出一根食指,蘸了一滴人血,放到舌头上舔了起来……   人们望着他这个举动,真是三魂脱窍,头顶里都冒了冷气……   过了一阵,他站起身,又朝车怕万一招了招手。车怕万一便哆哆嗦嗦走过来,一阵嘀嘀咕咕窃窃低语,他就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独眼里蓦然放出一道犀利的冷光,一阵快步登上寺院台阶,面朝全场,突然一声霹雳断喝:“全体立正!”哗啦,所有的官兵僧俗无不一个个双脚并拢,挺直了脖子,包括马黑马、白蛤蟆也都本能地倏然一惊。   接着,他又斜眼一扫卜连长,突喝一声:“给我把这酒蛋捆起来!”   立刻,手下人一拥而上将卜连长双手反剪起来。卜连长还想反抗,被一枪托打了个嘴啃地。   另外车怕万一等人的枪也被下掉。   而后,他才收正目光,清咳一声,面朝全场,一字一句开始发话:   “全体听着!现在由我说话——   我现在是红鸟王国的司法大臣,也就是最高执法长官,凡王国境内发生的一切杀人、放火、投毒、奸淫等刑事案件,全由我来处理。国王、皇后、宰相、法师,你们都暂时退到一边。如果我的审理符合法典,你们就无条件服从;如果我的审理不符合法典,你们再推翻不迟。但在我的审理没结束之前,不得有任何人横加干涉,听清楚没有?”   众皆默然当呼。   “好!现在,审讯正式开始——   首先,我要问军事大臣卜连长,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祸首之一?”   卜连长不言。   “说!是不是你下令开的枪?”   卜连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明确回答!”   “是……”   “这就是说,对这场流血事件,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卜连长无言。   “如果判你为杀人凶犯,你服不服?”   仍无言。   “上诉不上诉?”   还是无言。   “好!不愧为青龙连一条汉子!你能不加否认,就是承认!”而后,又转脸问羊副官:   “羊丞相,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策划者之一?”   “不,我没有参与策划,但我负有重大责任。”   “什么重大责任?”   “我身为王国宰相,应当时时刻刻关注国事民情,察狂飙在于秋毫之末,息事端于摇篮之中,可我却疏于政事,懒于体察,结果导致这场萧墙之祸,我痛心之至,罪不容赦……”   “如果判你渎职之罪,你服吗?”   “服。”   “上诉不上诉?”   “不。”   “行!你也算有自知之明!”接下,他又清咳一声,顿一顿,这才把目光转向金刚寺的和尚们。这时候金刚寺前:已俨然成一个万人公审大会的场面。主席台就是那金刚寺前的一排石阶,石阶下便是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后面便是拥集成团的僧众,僧众的后面和左右两侧,又是黑压压环抱着的其他人群和高出一个头的驴马骆驼,整个气氛古怪而庄严,焦炙而沉静。他正正地注望了一阵,突然一把揪下头上那顶红缎子草帽,又大喝一声:   “黄瘸子!朝前——三步走!”   黄瘸子此时已因流血过多,倒在几个师兄弟的怀中,正匆匆接受伤口包扎。闻此断喝亦倏然而起,本能地踉跄前行几步。   “你还没有死掉?”   “托佛爷的福……”   “你不是会气功吗?”   “是的……所以他们打不死我。”   “胡吣!我问的是,在这场事件中,你该当何罪?”   “我,我对不起死去的兄弟……”   “你现在悔了?”   “悔了!……我没有提前察觉到奸人的阴谋……”   “什么奸人的阴谋?”   “马,马黑马、卜连长……”   “住口,你先回答,你为什么妖言惑众,枉行邪法,蓄意制造流血事件?”   “你……你这话从何说起?”   “就从天虹宗说起!金刚寺本是白团长创立的一门劝人向善的佛家寺院,而你却横插一杠子,练什么狗屁气功,既搞得金刚寺不伦不类,又搞得我军心民心一片涣散,结果才导致这场军僧火并,你还不知罪?”   “啊,啊……你,你……”黄瘸子又气又急,额头滚汗,断臂流血,语无伦次。   “你快说!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受什么人的教唆,肆意挑起这场事端?”   “啊——你,你,你颠倒黑白,颠倒黑白……这事端怎个一一由我挑起?”   “如果不由你挑起,为什么枪口刺刀明明是杀人的凶器,你还要唆使佛门兄弟硬往上撞,这不是故意借刀杀人吗?”   “呀呀……你,你这个——无赖!二流子!你是什么——大法官?”黄瘸子突然怒目一翻,“哇”地一口血,气倒在地……   人群又一阵骚动。   十八(2)   人们先前见独眼龙将卜连长拿下,又判了羊副官渎职之罪,僧众的怒气已消了许多;现见他对黄瘸子的这一审讯,实在不近情理,于是情绪又波动起来。   他似乎也很快觉察到了这一点,微微一顿,又嘿嘿一笑说:“好!黄排长的事,暂时按下不说,待他养好伤后,再慢做清算。现在,我再问下面一个人……”   “我来了!”话音一落,白蛤蟆又自人群中主动站出。一副从容坦然的样子,一改刚才与马黑马的那种针锋相对。   “好!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大慈大悲的佛家胸怀!”   “你问吧,凡金刚寺的一切事情,全由洒家担着,再不要牵连其他无辜的人了。”   “好!那我就不啰嗦了。请问:你,作为金刚寺的主持,又是天虹宗的最高法师,在这场事件中,你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弥陀佛!洒家至今还蒙在鼓里。”   “你真的蒙在鼓里吗?”   “有一点萌动,但还没有彻悟。”   “那么,由我给你点破,好吗?”   “善哉!”   “好!你听着,金刚寺的其他兄弟也都听着!按着你的意思,肯定是认为,在这场事件中,你和你的弟子是完全无辜的,清白的,没有任何的责任。而真正的责任者是谁,不是卜连长、不是车班长、也不是羊丞相,而是我们的国王马黑马。马黑马国王多疑成性,嫉妒成性,现见你们金刚寺香火如日中天,怕你们一朝坐大,以佛门的光芒掩盖了他国王的光芒,于是就恶怒骤起,发动了这场灭佛事件,对不?”   “妙哉!妙哉!大法官,你真是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白蛤蟆激动得连连称好。   其他的人群则一片惊骇之余,把目光投向了马黑马的脸上。马黑马的脸色霎然变得铁青,并再次噗噗地吹起胡子。但独眼龙却似未见,继续说道:“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在我们尊敬的马黑马国王来说,却又是另外一种认为:你,以及你的大弟子黄瘸子等人,假借宗教幌子,明行佛法,暗行妖术,暗中收买人心,并阴谋发动武装政变,企图篡夺王国江山!”   “冤哉!冤哉!……”白蛤蟆又失声惊叫,“这是恶意栽赃,恶意栽赃!”其他僧众亦跟着嗷嗷起哄……   “安静!安静!我自有公断,我自有公断!”他喊过这几句之后,忽地又举起一只手,五指直指青天,大声叫道:“我以司法大臣的良心起誓,我以《红鸟法典》的名义起誓,这场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都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现在请你们安静,听我详细说明案情的原委……”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马黑马也停止了吹胡子。   “首先,我要说,白法师对我们国王的猜疑,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的国王,真正是一代明主,过去的丰功伟绩全不说了,就是在天虹宗初兴之时,有大臣力谏禁佛的时候,我们的国王也置之不听,并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如果我们的国王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小小金刚寺,一纸诏令,就可将尔取缔,何必要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人群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接下再说,国王对金刚寺的体察也有失误之处。金刚寺自诞生以来,辅佐王道,教化人心,为我王国的长治久安起了很好的作用;尽管后来出了个别害群之马,妄言什么妖气邪说,使得部分僧俗鬼迷心窍,荒了田园,但却断断没有武装叛乱之事。国王对此动气,可能是听了小人的谗言……”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了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现在,我就把这谜底一一揭穿吧!”说着,手一挥,朝几个手下人说道:“把那东西给我卸下来!”   于是,几个手下人便从那串驼背身上卸下一副驮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枪支和子弹,有长枪、有短枪,还有手雷……   “呀呀……这究竟是咋回事?咋回事?哪来这么多枪支弹药?……”人们的眼睛立时发亮,被紧紧吸住。包括马黑马、羊副官等人,也愕然失惊,大感意外。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叛乱证据!至于这些证据是真是假,是从哪里来的,又准备干什么,现在请他们——供述吧!”说着,伸手一指那驼背上绑着的三个和尚,“给他们松绑!!”于是,几个手下人又上前给那三个和尚松了绑。   三个和尚扑下驼背,就“哇”的一声哭开了,扑倒在众人面前:禀国王、禀大家,这些枪支弹药根本不是我们私藏的,我们根本没有阴谋叛乱的想法……这些枪支,都是当年我们在大黑风中与弟兄们失散后,行军不便,乱扔在沙滩上的……事隔多年,早已忘了,最近我们奉法师之命前去给莲花圣女寻找修行之地,不意碰上,就想捡起来打猎玩玩,不想这些枪支早已锈得拉不开栓,子弹也因雨泡水浸塌了火……大法官和宪兵兄弟前来追查,我们就如实告了,并把它们寻找搜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根本没有私藏武器,根本没有叛乱乏心,请国王开恩,请兄弟饶恕……   一阵号啕大哭之后,人心沸动了,许多蒙在鼓里的人们,也似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黑马也面露诧色,扭过了脸去。   “大家看清了,国王也看清了,这一堆废铜烂铁,才是这场事件真正的罪魁祸首!为了弄清这个真相,我和我这五名兄弟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受尽了百般磨难,包括对这三名和尚兄弟的严刑拷打。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王国的安危,君臣的团结,我们总算如愿以偿。虽然来迟了一步,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现在郑重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阴谋发动政变之说,纯属谣言,彻底推翻!”   “哗啦……”一声,犹如雪崩河开,全场一个欢声雷动……   十九(1)   和尚们笑了,军民们笑了,白蛤蟆、黄瘸子喜极而泣,扑倒在那些尸体堆中,抹泪哭道:“兄弟啊,兄弟啊,你们死得瞑目了,死得瞑目了……”   就连羊副官、李老军、车怕万一等人,也似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一项使命,长吁了口气,轻松了半截。   惟马黑马和卜连长二人尴尬至极,四目一对,瞬间没了任何反应……   一阵欢声笑声哭泣声过后,白蛤蟆又慢慢站起,一脸劫后余生的悲怆和激动,伸手向僧众弟子招招手,似要再行一个什么举措。但想不到,独眼龙却突然又对他说:“且慢!我对你的审讯还没有结束!”   “哦……?”全场又是一片愕然,事到这里,还有什么余波尾声?   白蛤蟆愣怔有顷,嗫嚅问道:“大,大法官,你不是已经宣布金刚寺无罪吗?”“是的,我是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但是并没宣布你无罪!”   “啊,啊,我有什么罪?你不是说,发动政变纯属谣言吗?”   “是的,你并没有发动政变的罪行。但是,你却有另外的罪行!”   “另外的罪行?”   “对!你这另外的罪行,虽然没有发动政变那么严重,但却更卑鄙、更可耻!”   “啊——大法官,你,你……”   “你别你了!我先问你,你身为佛门法师,可知道佛门五戒?”   “当然知道……”   “你现在当众说一遍!”   “一戒荤、二戒淫、三戒杀生”   “好,你先说,你第一条做得怎样?”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大法官,这又是你对我佛门的一个误解!天下宗教无数,佛家是其一;佛家宗派无数,天虹宗是其一。世上一切宗教宗派在发展过程中,都要因时因地而有一些教义上的变通。我天虹宗诞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为了生存,当然就要打破一些陈规旧律。不戒荤、不戒酒,正是我天虹宗区别其他宗派的一个特点,你怎么能反做强求呢?”   “好,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么,第二条呢?”“第二条——淫?啊——这可万万没有!万万没有!大法官,你一定要睁眼说话,睁眼看事。我白敬忠当年为俗时,确曾有过妻室,有过儿女,还曾在凉州城里逛过窑子;后来流落枯木林里,也曾和我们现在的皇后娘娘有过那事。但是自从我脱离枯木林,回到旮旯城王国怀抱后,我就彻底看破了红尘,不要官、不要名,一心事佛,不近女色,再也没有那事。你一定要明察秋毫,万不可污我清白……”   “哈哈……”独眼龙忽然怪笑一声,又面朝全场说道:“大家听清了,看清了,他说得多好听,装得多像个蒜!但事实却是,他表面上慈眉善颜,口念弥陀,像个出家人,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奸淫妇女,是个大色狼!”   “啊啊……你不能血口喷人,你不能血口喷人……”   “哈哈……我血口喷人?我要血口喷人,早把你喷死了!我是秉公执法,发奸除恶,有罪必罚,无罪必赦!”   “啊啊……大法官,大法官,你是不是说——我金刚寺收了女弟子?”   “那算什么!佛门普度众生,有僧有尼,男女齐同,不分性别;纵有个别骚和尚私通民妇,那也是些许败类之事。我要说的是,你身为至高无上的天虹法师,为什么要瞒天过海,金屋藏娇,私设淫窝,荒淫纵欲?”   “呀呀……你要有证据,你要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好!我就摆出来!但是——有话说在前面,我要把证据摆出来,你该当何罪?”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白蛤蟆顿然又变成一个怒目金刚。   独眼龙也似逼上梁山,微微闭目,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断然一挥手,对那五名宪兵喝道:“把那物什摆出来——”   “唰——”全场人众的目光,又齐齐盯向那五名宪兵和一排骆驼。只见五名宪兵中其中两个,走到一匹高大的孤峰驼跟前,喝一声“跷!”那孤峰驼便前膝一跪,卧倒在地。接着两名宪兵将一副驮筐从驼背上抬下。而后又有一名士兵上前,“唰”地一下揭去筐口上的毡子,立时,从驮筐里奇迹般地站起一个美丽的少女。   “啊呀……哇呀……”全场人众无不如晴空里降下一个霹雳,一阵惊呼,一个个大张嘴,全都失了神……   这显然是一个真实的“秘密”,不仅军民百姓大诧失色,就连那些和尚们,除其中个别好像知道点内情、惶愧地低下了头外,其他的大多数也都如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发了呆傻……   再仔细打量一下那位少女,她竟然正是前时给勺娃子所配的那个“娆儿”女子!她自那日在婚礼场上被勺娃子拒绝后,就发誓再不嫁人,后奉命回原家中,等待上面的重新安排,其间隐约听说她也信了佛,但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石破天惊,河水倒流!刚刚稍息的一场风波,陡然又掀起一个冲天大浪……   “大家看清了!大家看清了!”独眼龙愈加提高声音,激昂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天虹法师所干的好事!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称为救苦救难的佛陀,实际上却是一个残害众生的恶魔!他的心黑透了、脏透了!……大家每个人都手拍胸膛想一想,我们野驼滩的女丫子是多么金贵呀!为了子孙后代,为了百年大计,我们多少弟兄忍着咽血之苦做出了自我牺牲,包括我大法官自己,都不惜以自残的行为来维护青龙连和凤凰营的神圣制度。可是这个衣冠禽兽,却自私自利到极点,不但私设淫窟满足私欲,而且还阴谋败坏我红鸟王国的男女秩序,以达到他更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愤怒的人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白蛤蟆面如死灰,眼如死鱼,呀呀地干叫两声,似要辩白,却又什么也辩不出来,踉跄倒退数步,晕倒在地上……   天昏了,地暗了,乾坤倒转了。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么的瞬息万变,不可思议。汹汹怒涛声中,有不少人呸呸地向和尚们啐起唾沫,一些小孩子们又向死猪似的白蛤蟆扔起沙土石块,那些原本伸颈围观的驴马骆驼也不知咋了,跟着人群发出哞哞的吼叫。   十九(2)   众怒不可犯,天心不可欺,金刚寺僧众到此时刻,才真个遇上了灭顶之灾……混混沌沌中,又传来马黑马一国之主的声音:“全体肃静!全体肃静!听大法官继续审判!继续审判!”   独眼龙又如一尊潮水退却后露出的礁石,傲然挺立,侃侃言道: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我刚才只是摆出了一个罪证,我还没有把这家伙犯罪作案的细节告诉你们。为了做到人人心服口服,我现在再把这家伙的罪恶行径来一个彻底揭露——”   人群又闭住了气。   “大家可能根本想不到,包括金刚寺的大多数弟兄也想不到,这个家伙是怎样地善于伪装!他在平常的日子里,对女弟子只是讲经说法,并不动手动脚。但在暗地里,他却秘密支使这几个心腹,将我们的娆儿女,偷偷诱骗到枯木林中隐藏起来,而后再由他每隔一定时日,悄然前往,以行禽兽之举……”   “冤枉啊——冤枉啊——”突然间,人群中又传来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人们惊注目,以为是白蛤蟆在喊冤,但白蛤蟆却只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并没起身出声,发此喊的原来还是那个二方丈黄瘸子。他一声裂帛之后,就吊着那半条伤臂,踉踉跄跄直奔审判台上,扑通跪下,大哭道:“大法官,大法官!天虹法师根本没有此事,根本没有此事!娆儿女子是我们的莲花圣女,莲花圣女,你千万不可污她的洁身……”   人群又惊骇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什么“莲花圣女”?   “弟兄们,弟兄们,国王皇后大臣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黄瘸子哭着,又兀地立起,单腿独臂跳跃着,活像一个浑身着了火的疯子,“莲花圣女就是天虹娘娘!我们天虹宗既然有天虹法师,就得有天虹娘娘,天虹娘娘和天虹法师是圣母和圣徒的关系,绝对没有男女勾当。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必须是未破瓜的处女身!……娆儿女子慧心超觉,早早悟了男女悲欢是人生最大恶障,特被我们选为‘莲花圣女',因她的修行考验期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开坛宣布,大多数兄弟还不知道,国王皇后你们也不知道……她到枯木林中,正是进行那百日修行考验期呀,根本没有大法官所说的那种脏事,那种丑事!……”   “呀呀呀!……”全场人众又是一个沸然大动。刚刚一个证据确凿的定案,忽然又变成一个错综迷离的疑案……   “对!对!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一时间,那些发困受窘的和尚们又抬起头来,齐声作呼,声浪滔滔,竟盖住了前时的一切喧嚣。独眼龙的脸色也变了,他似乎确实没有故意诬陷的意思,而是真的有某种失误。他惶惶地左顾右盼了一阵,突然又前趋一步,对着那前时松了绑的三个和尚,厉声喝道:“你们说!你们前面是怎么供述的?”   三个和尚齐齐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大法官,大法官,这事确实冤枉,确实冤枉,你一下马,就把咱们捆起来,刀架脖子,鞭打棍抽,咱们就胡编乱造,屈打成招了……”   “胡扯!胡扯!如果是屈打成招,你们为什么对娆儿也进行调戏,诱逗、恐吓等各种非礼行为?”   “大法官,大法官,那正是对她的考验啊……”   “胡扯!胡扯!如果是对她的考验,为什么不在旮旯城考验?不在金刚寺考验?偏要跑到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去处?”   “大法官,大法官,这就不干我们的事了,这是天虹法师的安排,天虹法师说,那地方远离车马,清静安心,又是我们天虹宗最早的发祥之地……”   “狡辩!狡辩!狡辩!……”独眼龙连珠炮般一阵斥骂,骂过之后,嗓眼里却又被卡住。   “不许冤枉好人!不许恶意栽赃!大法官要讲良心!……”   和尚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愈发急了,刚才在审判人,此时又像被人审判。吭吭一阵干咳之后,又忽地奔到那娆儿女子跟前,俯首弯腰做屈膝状,呼救似的叫道:“娆儿,娆儿,你要说话,你前时一直不说话,现在一定要说话,法律无情,人命关天,你不能见死不救!……”   但那个娆儿——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自从被卸下驼背后,一直没有出声。从独眼龙的话音中听出,她在前时的侦察破案过程中也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好了,只要她开口说了话,一切的迷雾,一切的疑团,都将迎刃而解——然而可叹的是,她却依然盘腿打坐于沙滩上,面如静水,一动不动。   “娆儿,娆儿,你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说话!你要不说话,我这案子没法断,恶人可能要逍遥法外,好人可能要误做刀下鬼!”   独眼龙不住地央求着,几乎要下跪磕头。可她却依然无动于衷。面目神态、气色表情,一如平日所见,端庄温婉,安详若素。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当空,那一堆血尸已发出阵阵腥臭。面对此情此景,那些见惯了刀兵血火的兵人们都已显出焦灼不堪的神色,而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丫子竟能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实在不可思议。   渐渐地,人们的心中钻了鬼,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修行成仙,变成了一个“莲花圣女”?她的这一切表现,是否又在暗示人们,说不定又有一个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冷不丁:那个勺娃子在今天的这场事中也成了一个昏昏看客,他一直伙在人群中愣观不语,现见娆儿女这般情形,也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冲动,竟“噔噔噔”一阵风跑上前来,对着娆儿女大声说道:“你快说,你快说!你说了话,我就娶你做媳妇儿!”   这时候,娆儿女才倏然一动,显出一点反应,仰起头怔怔地打量起他来。但眼神中却没有惊喜和欢欣,而是一副茫茫然的迷惘。望着望着,竟忽然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接着双眼一闭,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地念起经来……   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竟是这么的一环套一环,没个完。和尚们再次发出了噢噢的喧嚣,驴马骆驼也再一次长嘶短鸣吼叫不止……   天地默默,鬼神窃笑,谁也不知道,这场事件最终该如何收场!   二十   终于,第二颗救星出现了!就在这万分焦灼万般无奈的僵持中,皇后花奴又姗姗走出了人群。   这个野驼滩真正的奇女子,在前面的时间中,一直静静地旁观着,不发一言,好像早已洞悉了这场事件的根根底底,只等着水落石出;又好像在不断地综合分析着事态的每一步变化,终于得出了谜底。现在时候到了!扭转乾坤、廓清迷雾的重任历史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面带微笑,从容镇定,一步一步向审判台走去。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人们的喧嚣声也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又开始集中到她的身上。   她登上那排石阶后,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面朝全场说道:   “大家安静了,今天这场事,根根底底太复杂,一时两时弄不清,以后慢慢儿说。但是关于天虹法师是不是在枯木林中私设一个淫窝的事,我看很好办。娆儿女不是莲花圣女吗?莲花圣女不是处女身吗?咱们就检查一下她破身了没有,如果她破身了,那就说明天虹法师确实是一个大色狼。如果她没破身,那就说明大法官的断案有严重失误,大家说,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全场蓦然一个个手臂林立,许多人竟懊悔地直拍脑门,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方法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于是,解开迷宫的钥匙找到了。   但,这把钥匙究竟由谁来拿着,去亲手打开那把迷宫之锁,却又出现了小小的犯难。尽管野驼滩人对男女性器早已没了任何的禁忌,但毕竟这是一个法律场合,它关系到一个豆蔻少女的声誉和一位佛门高僧的命运,一时竟没人敢接这把钥匙。   “你来吧?”她朝独眼龙前走一步,“你是司法大臣,最具权威。”   “不,不……”独眼龙却连连后退,“我是法官,不是法医,我不能包揽一切……”   “那么——”她又朝着羊副官前走一步,“你是王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你来行,最好不过。”   “不,不……”羊副官也连连摆手,“我只管行政事务,不能干预司法;再说,我现在也是待罪之身,应当回避……”   “咦,看来还成了个问题!”她又微笑着朝车怕万一走去。   车怕万一未等她开口,先自叫道:“娘娘,这事应该由妇女们来行才好,咱是男人,很是不妥……”   “对!对!叫凤凰营的人来,叫凤凰营的人来!”人群又喊。她也似得了提醒,转脸望望在场的女人们,又道:“雪女子,你上来!”   雪女子没有推辞,遵命走上前来。但就在即将行事的时候,雪女子也改变了主意,说道:“娘娘,我也不合适。如果娆儿的窗纸真破了,和尚兄弟会说我偏袒大法官;如果娆儿的窗纸没破,大法官又会说我偏袒白团长。我看,还是由你亲自来行吧,没人会怀疑你的!”“对!对!皇后娘娘亲自来,皇后娘娘亲自来!我们信得过,我们信得过!……”   于是,她就义不容辞了。随之,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开始了。人们很快找来一块褐子,由两名宪兵扯着,拉成一道屏风模样,将娆儿遮住(娆儿女对此行为还像前时一样,安安静静,听之任之)。而后花奴便绕到屏风后,开始那个牵动万人心的窗纸验检。   全场鸦雀无声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驴马骆驼,都屏住了呼吸,瞪直了眼睛,就连昏迷中的白蛤蟆也支撑起半个胸脯,侧起了脑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短短数分钟时间,竟像长如百年一般,只闻阵阵清风吹动沙草,犹如默诉着金刚寺僧众未来的命运……   终于,水落石出的时刻来临了,那道褐子一掀,花奴皇后站了起来,她一脸倦怠的笑容,伸开双臂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而后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没事,娆儿女完全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是个——处女身!”   “哗啦啦……轰隆隆……”水山崩了,九眼井决口了,欢呼的潮水如风卷大地。上百名僧众犹如大赦的死囚冲出牢笼,满滩里疯叫疯喊,激动得满面热泪横流……   在这时刻,独眼龙缓缓地向后倒去。马黑马却又忽地将那把短剑丢给羊副官说:“这是尚方宝剑!下面的事情由你全权处理!”说完,掉头上马,带几名随从急急离去……   二十一   汹汹潮水持续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趋向平缓。这时候,其他的话语都成了多余,羊副官一直等人们发泄够了,自觉地安静下来之后,这才重现他善收残局的宰相风度,做出一个总结:今天这场事,到此时刻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同时也证明,红鸟王国是一个执法严明的国家,法律高于一切的国家,在《法典》面前,国王不能左其右,法官不能徇其私,咋就是咋,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是误会也是一种罪过,没有大罪有小罪,没有死罪有活罪。天虹法师虽无政变、淫乱之罪,但却有传法混乱,约束失当,客观上造成了以佛乱国的严重后果。大法官秉公执法,任劳任怨,居功至伟;但也忙中出错,险些酿成人命冤案。另外我们每个当事人,也都轻重不同负有各自的失职责任。为了汲取教训,警戒后来,我们每个人都要以王国大局为重,放弃个人恩怨,拿出公德公心,以最起码的人道良心来对待这件事情。现在,其他的事待国王诏令再说:眼下的功罪是非,仍由大法官依从《法典》律例,做出最后的判决……   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谈,全场心悦诚服。   最后,昏昏沉沉的独眼龙又如被一盆凉水烧醒,踉跄立起,一脸的惭愧又一脸的感激,摇晃步至台中央,双手虚作捧读状,做出一个庄严而又滑稽的宣判:   案犯卜连长,一贯兵痞作风,刚愎自用,在这次事件中,公然无视圣命,擅自下令开枪,造成数十人伤亡之血案,实为罪魁。但念其尚能知罪认罪,且有“青龙连”之汗马功劳,故从轻判处金狱三十年!   案犯白蛤蟆,身在佛门,心在邪路,虽无政变淫乱之罪,却有惑乱人心之恶;妄谈虚无,诱人轻生,导致我红鸟王国人心离散,奸诈并起,实为宗教之败类。特判处木狱二十年!   案犯羊副官,身居宰相要职却荒于理政,事变骤起又拙于应变,即未能防患于未然,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实属银样镴枪头!但念其事出无心,罪非直接,特从轻判处水狱十五年!   案犯黄瘸子,出身绿林,匪气不改;假借气功之名,妄行江湖骗术。祸起之后又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本当治以重罪,但念其已中枪伤,又能在关键时刻代人呼冤,可谓天良未泯,以功折罪,特从轻判处火狱十年!   案犯独眼龙(就是本法官),身为司法大臣,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恪尽职守,有口皆碑。但在今天这件事上,却因劳累过度,一时粗心,差点冤枉一个好人。痛定思痛,不胜后怕;为儆后来,特从重判处土狱五年……   言毕事尽,宣判结束。   二十二   结束了,结束了!一场阴错阳差的血火之灾,就这样结束了!   随后不久,马黑马又颁出五条诏令:一说金刚寺既然已经毁,就再不必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二说鉴于这场血的教训,以后天虹宗的活动应适当加以限制,单个的行动任其自由,集体的活动则须事先向宪兵队提出申请。三是关于这场事件的最后处理,即以大法官的判决为准。如有不服者,可直接上诉于国王,如不上诉,即为诚服,以后不得再发任何怨声。四是对于这场事件中的死难兄弟;以“阵亡烈士”之名厚葬之。理由是当年屠戮警卫营,乃是叛逃,死有余辜;后勺娃子炸人,又属偶然事件,以自然死亡论处;惟这次事件,含有国计民生在内,故应区别对待之。五是自今而后,以本次事件为国耻纪念日,每逢周年,举国志哀,以志教训!   五条诏令一下,风波完全平静。个别人对金刚寺的限制还略有微词,但平心而论,已够意思了,所以方方面面都再没有多事。   接下来便开始——落实那五名囚犯的服刑过程。这又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所谓“火狱”、“水狱”、“三十年”、“二十年”,听起来正儿八经,很是吓人,实际上却形同儿戏,荒诞不经。按照《法典》的最初规定,红鸟王国是废除死刑和监狱的,但后来考虑到废除死刑将使作奸犯科者有恃无恐,于是又保留了死刑;但监狱却始终没有修建,虽有“水罪”、“火罪”之名,实无火刑、水牢之实。这些名称只是他们根据“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秩序划分的一种刑罚等级。一旦确有犯法者,也只是以“画地为牢”的形式加以惩处,并无实际的高墙铁窗。所谓“三十年”、“二十年”的刑期,更是特异,一年只等于一天。据说这个决定是受了当年白蛤蟆他们把在枯木林的五年当作五天的启发。当初公议法典草案时,有人曾提出,红鸟王国虽然自封为一个王国,实际不过是一个槐树上的蚂蚁洞。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覆灭,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会突然遇救。王国的臣民也大都已经人过中年,如果直接按实际时间计算,那么凡判有期徒刑者,实际上等于判了无期徒刑。因此,建议特殊国度特殊立法,参照天界时间而定,也就是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以此类推,卜连长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实际只等于一个月!   但是,千万要说明的是,这种特异的刑罚虽然是如此的荒诞可笑,但却丝毫不背离法律的本质。而且,它甚至比一般的刑罚更为严苛残酷。因为那“画地为牢”虽然没有高墙铁窗,但却是一种真实的牢狱——犯罪者要独坐于光天化日之下,经受烈日暴晒、风雨侵袭,以及其他种种的折磨熬煎,所以意志和体力较弱者,往往刑期未满就先行倒毙。因此,一日当一年,实是一种刑役的浓缩,而不是稀释。   事实也确实这样。   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独眼龙便领着车怕万一等几名宪兵,亲掌一把木勺,调一桶红土水,来到旮旯城外水山脚下,在一块面南向阳的沙滩上,按梅花状画了五个红色的大圈——即金、木、水、火、土五座牢房,而后便命五名罪犯(包括他自己)分别坐进各自的牢房,开始了所谓的囚徒生涯。这实在是一个天方夜谭的古怪场面。遥想五千年前的远古社会,人类或有如此做法;五千年后的红鸟国也如此效法,真叫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人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场面,竟无半点的戏谑和轻佻;五名囚犯也一脸正色,不苟言笑,严肃地接受着这一惩处。   根据金木水火土的刑级划分,五座牢房的面积也各不相同。金狱最重,木狱次之,直径都只有一米多长,入狱者只能坐立或蜷卧,而不能直挺挺躺倒。一旦躺倒,手脚伸出红土圈外,便有“越狱”之嫌并遭到狱卒(宪兵)的干涉。另外,吃喝拉撒也都在红土圈内。吃喝自有外人供给,拉撒却在牢内就地挖个坑,一次一盖土,余臭不可闻。这可真是害苦了卜、白两位重刑犯。白蛤蟆虽因久坐念佛养成了打坐入睡的习惯,但那秽物脏气却严重地侵蚀着他的修炼半成的清静佛心,实在苦不堪言。卜连长更是两苦交攻,痛苦难当,堂堂一条七尺汉子,昼夜不能躺倒一睡,如坐针毡一般。他常常一泡尿从早憋到黑,只等日暮放风之际,才跑出圈外,对着旷野一阵淋漓浇洒,而后仰天躺在沙滩上,重重地喘几口粗气,才算是得个调节。   相比之下,水火二狱的情况就好多了,羊、黄二人至少可以坐累了躺倒休息一会,仰脸望望天上的流云,侧耳听听山间的风响,再默默回想一下今生此身的种种遭遇,确有一种坐罪反省的效果。   至于土狱之中的独眼龙自是最为轻松。土狱的面积足有五六个平方米大,他不但可以斜躺横卧,而且还可以自由溜达。再加土狱恰居于那梅花状牢狱的中心位置,他便常常背着手儿,沿着那红圈做一种巡视,而且还不时地对着这个喝一声,对着那个喊一声,常常引得卜、白、羊、黄诸人对他侧目而视,他也不在乎。   千幸万幸的是苍天开眼,接连数日,野驼摊一片风和日丽,虽然季节已到盛夏,却无盛夏沙漠中常见的那种炎热。天上白云朵朵,地上清风飒飒,再加上牢狱无墙,不遮视线,觉有烦闷,还可互相对望一眼。不久,独眼龙“五年”徒刑期满,率先出狱,这又给其他人鼓起很大的信心,大家都觉得这是苍天对他的宽恕和垂怜。   然而,苍天的宽恕和垂怜并不是无限度的。“七年”之后——也就是一星期之后,情况发生了突变。那天黄昏,本来是晚霞满天,一片火烧云分明地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但没想到晚霞消退,夜幕降临之后,那高悬中天的月轮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晕圈,昏黄而惨白,朦胧而阴沉,人们就知道,后半夜要起大风。于是纷纷给他们加皮袄,添毡毯,以御寒冷。为防止大风将他们吹跑,车怕万一还率领宪兵们,给每个牢房里各钉了一根木桩,又给每个人的腿上拴了一根毛绳,像拴狗一样把他们拴在木桩上。尽管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还是没有抵挡住一场灾厄。大约二更时分,一股大黑风便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势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直刮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其凶猛恐怖的威势几乎比十年前那场大黑风还令人惊心动魄。大风一起,值勤的宪兵便撤离了现场,其他的人们也都乱纷纷抱头窜回了城穴,只剩下那四名囚徒被遗弃于大漠夜风之中,任听着无情的天惩……   这场大黑风直直刮了一夜,直到东方黎明之际,又降下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   大雨过后,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探头缩脑地走出洞外,前来探视他们。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五座牢房俱已毁坏殆尽,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四名囚徒,除白蛤蟆还奇怪地和衣打坐于地,另外三人俱赤条条昏卧于泥水中。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衣裳不见了,裤子也不见了,只有腿腕上还挂着半截挣断的毛绳。那个黄瘸子还被雨水冲出二里地开外,侧脸倒在一条沙陵下,似已无救。人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恍若做梦。   静默良久,人们才开始进行抢救。一阵灌汤送水,手忙脚乱,卜连长率先苏醒了过来,接着羊副官、白蛤蟆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人们惊问昨夜的情形,却又个个白眼翻,无一语可诉。之后,人们又全力抢救黄瘸子。抢救半天,总算呼出了一口气,但神志仍然昏迷不醒。独眼龙沉吟一阵,便说,反正他的刑期也只有一年了,就保外就医吧!于是,他便被提前释放,抬回城中,捡了条小命。   其余三人,却在给他们换过衣服后,继续坐地为牢,照旧服刑。   二十三   水火交逼,磨难未已。暴风雨过后数日,又是接连不断的炎阳赤日,红太阳高悬,热风骤起,先前没有出现的那种戈壁暑热终于降临。灼热的气流犹如火浪,烤得人睁不开眼皮,喘不过气来,浑身的汗水如蒸气浴一般,上自眉心滴落,下自尻槽流淌,三名囚犯如遭炮烙之刑,几成木乃伊之状。   其他的民众无不恻隐大动,轮流换班走出岩穴,去给他们遮阴搭凉,送水煽风。不知不觉,人群就分了把子。凤凰营的女人们主要去照顾卜连长,金刚寺的和尚主要去照顾白蛤蟆,其他的群众则自然地倾向于羊副官。送饭事小,遮凉事也已搭好各种毡伞,唯送水一事成了时刻也不能停顿的要务。从三座牢房到九眼井海子的路上,打水的队伍络绎不绝,一盆一盆的凉水浇头,一口一口地清泉灌肚。那情形真是令人感动得发憷。   可叹尽管如此,还是难挡暑毒侵害。数日之后,三个人都已出现中暑现象,尤其是羊副官,终日鼻血横流不止,面目渐已失形。人们就急了,别人可死,大宰相却万万不能死。于是齐声求告独眼龙,希望能禀请国王,赐以特赦。独眼龙也有此意,便去请示马黑马。不料马黑马却问,宰相刑期还剩几年,他答还剩五年;又问天虹法师还剩几年,他答还剩十年;马便嘿嘿一笑说,五年的要特赦,十年的特赦不?他便语塞,默然而退。众人闻之,只好仰天而叹,祈求天佑。又竭力支撑两日,情况愈加恶化,赤日流火愈演愈烈,九眼井海子中的水也下落了三尺。不仅羊副官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卜连长和白蛤蟆也数次出现昏厥现象,而且浑身上下长满了狼斑疮一样的红疹子,终日水米不进,彻夜呻吟不绝。人们彻底恐慌了,这画地为牢毕竟是有期徒刑呀,难道非要逼死人命不可吗?就说羊副官还剩三日徒刑,或可能坚持到出狱之日,那么卜连长和天虹法师呢,他们的刑期还很遥远呀,从眼前种种迹象看,他们是绝对挨不到那一天的!……   大旱金石流,大浸济天而不溺,是人也,非神也,囚徒也,亡命漠海,与世隔绝,自结罗网而投身不逃,真正天地孝子也,人之赤子也,如果上苍还不开眼,那就实在是天理不存了!就在这万民哇哇的时刻,李老军忽然灵智大开,献了一计:他说,我红鸟王国之所以不修监狱而画地为牢,根本的目的就在于考验人心的自觉。越狱不越狱,全在于那个红土圈圈。犯人的脚步不越过那道红线,就等于没有越狱;越过那道红线,才算是越狱。而现在的情况恰恰是,一场大雨早已将那道红线冲得不知去向,那么犯人的脚步就可以自由行动。这可以说是上苍有意给人们放开的一条生路,可我们却懵盹不知,死守刻板……   这一个提醒真是妙不可言,既合天理,又遂人愿,还不悖王法,再好不过。独眼龙断然决定,就按这方法办。大家分头去给他三人寻找三座牢房的红土界线,什么地方碰见红土残迹,什么地方止步;如果碰不到红土残迹,便可任意行动!   于是,人们又一声欢啸,乱纷纷地去给他们解绳松绑。这本来就是那么个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人们还是故作万分认真之状,低着头,眯着眼,抹着泪,满滩里寻那雨后红线。有时候还故意争辩几句,你说是,他说不是。夕阳落山夜幕降临,有人还打来一个灯笼,继续详察细辨。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羊副官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宰相府的门前;白蛤蟆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金刚寺的门槛;而卜连长的红线更是顺流而下一直冲入了凤凰营内……   于是,一个掩耳盗铃的行动,便成一个伟大智慧的美谈。人们都长松一口气,觉得做了一件莫大的善事和乐事。马黑马闻之,也摇头一笑,未再多言。   然而,可叹的是人心很好,人的舌头却不好,事情刚过三天,麻烦又出现了。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们,在把她们敬爱的卜连长接回洞穴之后,却又多嘴多舌说,天虹宗的和尚从中作弊,金刚寺的石阶那么高,雨水怎么能把红土冲进洞里去?分明是捧了一捧锈沙做的假。和尚们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也跟着反唇相讥说,他们确实是给天虹法师捧了一捧锈沙;但婆娘们给卜连长找着的红线连锈沙也不是,干脆是她们用血马子结成的一道血带。于是双方发生了争吵,结果导致两位男人的自尊心大伤(此时的羊副官已经刑满,再无关涉),卜连长索性发誓说,我就不信不能把这牢底坐穿!随之挣扎而起,又赴先前的土牢之中。白蛤蟆见状,亦不示弱,又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也跟着拄一根拐杖,踉跄追去。   于是,野驼滩上水山脚下,又出现了两个囚徒怒目对坐,比赛坐牢的滑稽场面。   这当然也是感动人的。卜连长毕竟年轻气盛,经三日静养,恢复元气不少,再加女人们的濡沫疼爱,克服困难的勇气便陡然倍增。白蛤蟆又似在这场一波三折的磨难中,终于通了大道,圆了神功,精神气色日见好转。与此同时,天气也发生变化,阵阵清风,一日三吹,暑热消散,赤日变淡,人们见此情形,也就少了许多担忧。   之后几天,便成了最初入狱时的那种轻松自然。忙里得闲,僧俗之间还不时地插科打诨。和尚们讥讽女人是草驴发情,女人们又嘲弄和尚是牙狗吼骚,唇枪舌剑,颇得野趣。后来他们还对唱起山歌,互相攻讦。女人们唱:   气死猫儿的油干了,   搓捻子没棉花了。   来迟的秃儿门关了,   这辈子是舔不上水了……   和尚们又唱:   白杨树上的野麻雀,   柳树上垒窝着哩。   偷汉的婊子你死掉,   世上的好女人多哩!   双方的这一闹剧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   不知不觉,七八天过去,白蛤蟆的刑期也快到了。和尚们兴奋不已,开始做迎接出狱的准备工作。他们每人做了一套新袈裟,还从金刚寺的废墟中翻出一些残缺法器,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独眼龙闻讯,再三申斥:出狱就出狱,不得聚众闹事。他们还是不听。   第三十“年”一到,近百名僧众又集合起来,个个新衣新面,早早来到水山脚下。其他的群众也都围来看热闹。按一般习惯,太阳一出天一亮,就是新一天的开始。可独眼龙却鸡蛋里挑骨头,硬说那日审判是中午开始的,白蛤蟆的刑期也必须等到午时三刻才能结束。气得和尚们破口大骂,说午时三刻是杀人的时刻,你怎么这么丧门星?独眼龙却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   谁知这句戏言居然成了谶言!就在和尚们诵经念咒,齐颂吉祥的时候,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中,忽然飞来一团浓云,自西向东,犹如莲花,又如狮虎,安详而恐怖,孤独而雄浑,不一刻时间,即飞临水山上空,围观的人们正仰头观看,就听“咔嚓”一声巨响,云团里放射出万道红光,顷间淹没了山水人畜……   与此同时,那一直盘腿打坐的白蛤蟆又一跃而起,在那闪闪的红光中,对他的弟子们扬手呼道:“天虹宗的弟子们,金刚寺的信徒们,你们听着,我要走了,先走一步了!临走之前,我给你们留句话:以后你们再不要跟女人们口舌,也再不要戒女色!女人是天生的半个佛,天和地都交欢呢,男和女怎么能不交欢呢?这正是我天虹宗独树一帜的‘禅’!以前没悟到,现在才悟到了!从今以后,你们要高举男女大旗,横扫一切心鬼魔障……马黑马气数已尽,不要怕他!”   言未毕,“咔嚓嚓……”又是一连串火雷炸响,万道红光霎然又成一片溟漾雪雾,白蛤蟆的身子又像当日在九眼井海子边做法一般,渐渐地变矮,渐渐地缩小,最后又“轰”的一声化做一缕白烟冲天,融入了七色虹气之中……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他的弟子们,全都目瞪口呆,血凝气团,魂脱了窍……   过了许久许久,那云气虹光渐渐消散,万里晴空复现艳阳。人们终于清醒过来,乱纷纷跪倒他的身边,只见他那白熊般胖大厚重的肉身,已化作兔子般大小一个婴儿。身上袈装已炼成焦灰,眉眼口鼻清晰可辨,而气息全无。车怕万一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肚皮,还有弹性和余热。又过一阵,伸手再试,便已成一块生铁疙瘩。人们久久地呆望着,无一人能道出其中原因……   又过一阵,黄瘸子忽然拨开人群冲上前来,脱下身上袈裟,将白蛤蟆遗体放上去,打一个包袱,抡上肩头,喊一声:“走哇——弟兄们!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随之,有数十名僧众,一声呼啸,跟着他离开旮旯城,朝着枯木林方向逃亡而去了……   二十四   [历史的风烟就这样一幕幕闪过,红鸟王国的命运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归宿。笔者整理这份资料的时候,每每被一些怪力乱神惊得目瞪口呆。回想最初萌发探研这段野史的动机,不过仅仅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和好奇,顶多不过是想写出一篇学术论文而已。后来在大西海子遇见羊副官和在诺木洪寻着胡驼子外甥的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人间奇迹已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沿着这条隧洞去发现一个奇迹王国的奇迹本质,才是我真正的使命所在。现在,当我沿着这条隧洞走出一程的时候,又蓦然产生一种恐惧:以我目前的脑力和脚力,能否最终到达这个迷宫的尽头?因为历史和现实都告诉我们,科学和玄学以及其他种种之学,都不过是解释自然和人生的一种学问,在茫茫天地之间,它们都是沧海一粟,谁也不能包揽万有。如果万一有某人或某神在那隧洞前方暗中布下一个陷阱,我将一失足而坠入万丈深渊,不能自拔。   于是,我又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每逢惊险骇怪之事,总要观望再三,踌躇再三,方可举手投足。有时竟长达百日,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然而,每逢这种时候,我又会情不自禁另做一想: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存在,既然已经具有了目前的这种思维和能力,那就说明它的一切所思所行都是一种天然,而天然的世界是无穷尽的。人类最终能否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姑且不谈,但我至少喜欢这个提法,喜欢这个光辉明亮的思维导向。尤其在这世纪末的时刻,前一代的夕阳余晖正在山头笼罩,新一轮的月球引力正牵动着新的潮涨潮落,鸡犬牛马骚动不安,人的思维也格外活跃。说不定硬着头皮走下去,我们会在明晨日出之际,豁然发现一个比科学域境更为进化的瑰丽天地!于是,我又重新振作起来,以探险者的愚勇,高擎那支思想火炬,继续走了下去。   下面,便是那座迷宫隧道的后半段历程。]   二十五   自白蛤蟆虹化升天之后,红鸟王国的国政民心又幡然一变。先前的红红火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静静的淡漠。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庶民百姓,一片肃然。女人们不再卖弄风骚,儿童不在欢声笑语,所有的人都像遭了一个神的谴告:好好儿活着吧,别再张狂!你们并不是被人类驱逐的一群,而是被天国流放的一群。你们的罪孽到头,天国自会有安排;罪孽未到头,还是规矩一些为好!于是,一种信天认命、得过且过的心理便成了普遍的国民心态。说干活就干活,说睡觉就睡觉,再无人争这争那,也无人说长道短,仿佛一切都进入了一种大化之境。   天虹宗的信徒也不例外,在他们修炼虹气的当日,确实是有一种羽化升天和长生不死的愿望的。但这种愿望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信仰,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寄托。空泛怅惘的心灵一旦附着某个载体,便似得了云游四海的天车飞轮。但当这天车飞轮不断加速升高至超现实的境界后,他们那颗肉身凡心又会自行脱落,重坠于苍茫大地。白蛤蟆的虹化现象正是这量变质的一个具象。它一方面说明了天国确实存在,另一方面又说明了天国是高不可攀的。欲要达到超升涅槃的境界,其实也和常规-样,同样逃不脱雷击、火焚、水溺、土掩等多种死亡历程。既然如此,又何必枉费心力!于是,一部分精神失控者,继续追随黄瘸子去做那漫天的遨游了;大部分理智者则毅然脱去袈裟,重新还了俗;另有小部分人,虽然吃斋念佛依旧,但却再不练气,悠悠香火,只供养着心中一丝善念。   至此,佛道才算真正彻悟,信仰才算真正自由。一代人主马黑马,则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不知是金刚寺的兴衰给了他一个启示,还是白蛤蟆临死前的那半句“气数已尽”的话给了他某个刺激,他也忽然有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散漫形骸。再不登朝理政,也再不发号施令,整天价只是闷头喝酒。喝到后来,索性将那一身蟒袍扯下丢开,重新戎装上马,带一班随从,提上酒壶,骑马跨驼,满滩里四处打猎行乐。看见个兔子放一枪看见只老鼠也放一枪。有次兴头上来,还哈哈地扬言说,有朝一日他将把野驼滩上所有的各种飞禽走兽各捉一对,饲养起来给红鸟王国建一座“万牲园”。哈哈的笑声中,倒像是第一次真正尝到了做帝王的欢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讲究起吃、讲究起穿、讲究起宫廷排场来。首先是建立了御膳制度。他说,古来的帝王将相,没一个不注意自己的饮食起居。一个国家,国王身体健康是最最要紧的。国王能多活一年命,国民也就能多享一年福。古来的那些乱臣贼子,总是千方百计想谋害国王的性命,一旦政变、刺杀、投毒等阴谋不能实现,就盼着国王自然死亡。自然死亡是最安全的。国王驾崩之后,乱臣贼子取而代之,既不费一枪一弹,还不背弑君风险。这种情况尤其适合年老的国王。他马黑马今年也已年过半百,与“老”字差不多了。这种事,由余下大臣早该想到,但他红鸟国一直实行开明吏治,他培养的文武大臣也个个都是耿介之臣,谁也不愿去溜勾子、拍马屁,于是就荒了。现在由他自己亲口提出,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希望大家给他选一名既懂烹调,又懂医药,心眼还要老实的人来做厨师!   他这话一说,民众无不惭愧。平心而论,一个国王向他的臣民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实在不算过分。于是上下立刻闻风而动,开始为他推荐选拔“御厨”。选来选去,就选到了胡驼子的头上。胡驼子的烹调技术并不出色,但就因他多少会点医药,于是就矬子里拔了高汉。许多人都对他表示羡慕,可他却诚惶诚恐,视为一个灾难,连连推辞说,他只会点兽医,给牛马骆驼看看还可以,万万不敢伺候国王。可独眼龙却说,没啥关系,你就把国王当兽王看就行了。兽王和人王的区别不过就是野心大点,胃口大点,他万一生病,你在扎针下药的时候,加重点分量就行!没想到,独眼龙这句戏言,居然也得到了马黑马的大为赞赏,哈哈地笑着说,对的,对的,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你自管去做华佗,我可绝不当曹操。于是,他便被名正言顺地推向了御厨兼御医的宝座。   [按:这一点在外甥的讲述中始终没有提及,不知是胡驼子没有给他的外甥讲,还是外甥没有来得及给我讲,且待后考。]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是给国王及其王室成员,包括花奴皇后,墓生儿太子,驸马车怕万一等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体检结论是,一切正常,完好无恙;只是每个人都有一点儿算不上疾病的小毛病:国王的肝火有点旺,皇后的肾脏有点虚,太子的先天有点不足,驸马则略有阳痿的苗头,可适当做点注意。   接下是第一道御膳大菜,可把他实实难住了。一个几十年当兵吃粮的人,懂什么烹调技术。这些年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除了大锅地煮肉大碗地喝酒外,一切都是野菜野饭胡拨拉,哪晓得宫廷的排场,皇家的食谱。连续几天,把他急得抓耳挠腮,团团乱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这时候,马黑马亲自提示了,问他:“你知道世上的东西啥最好吃吗?”“知道知道,那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他想起了一句民谚。   “那你就给我做点龙肉吧!”   “呀呀,陛下!这、这……我哪里给你找龙肉去呀?”   “嗯?办不到?”   “办不到!办不到!陛下,你就是打死我也办不到!……”   “呵呵,办不到就办不到,慌张什么?朕可不是那种硬要臣下做办不到的事的昏君。既然龙肉不可得,那就给我来点驴肉吧!”   “驴肉?”   “嗯。”   “陛下,驴肉你是常吃的,有啥稀罕?”   “是的,驴肉是常吃的。但以前吃的是死驴肉,现在我想吃点活驴肉。”   “活驴肉?”   “对!就是说,驴肉吃了,驴还不死。”   “陛下……这可得你亲自动口……”   “当然要我亲自动口!难道我吃饭,还要旁人代嘴?”   “不不,陛下,我是说,咱这里的驴都是野驴,性子很烈,你的力气和牙齿……”   “胡扯!你是要我去跟驴咬仗吗?我又不是狼!我是说,由你把驴肉给我做好,还把驴儿撤出去继续吃草!”   “呀——”他终于一拍后脑,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随之一阵风跑出去,命人牵来一头肥壮的野驴,地上栽四根木桩,分别绑住四条驴腿,而后由他手提一壶滚烫的开水,一手握一把牛耳尖刀,将开水向驴屁股蛋上一浇,噌噌刮去皮毛,接着尖刀一剜,割下一块肉来,再飞速地跑进厨房,向油锅里一丢,“滋啦”一声,驴儿还在木桩上惨叫,一盘珍馐已经端出……从此,这一道活驴肉便成了旮旯城王宫的上品名菜。马黑马一吃上瘾,竟一发而不可收,每过三日五日,就要品尝一下活驴滋味。而且越吃越馋,越吃越挑剔,今天要驴的这个部位,明天要驴的那个部位,不出数月,野驼滩的驴群中到处出现了伤残之驴,有的屁股上被剜去一块,有的胸胛上被割去一刀,还有的被削去一只耳朵或剁掉一只蹄子,那悲惨之状真不堪言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偶尔有某一头被他特别看中,竟不肯一次放过,而是持久地将驴拴在木桩上,嘴下置一盆清水和嫩草,长期地养着,今日割一刀,明日割一刀,直割得那驴日日惨叫、夜夜呻吟,直到白骨露出、心被掏出,方可死去……   面对如此惨景,不仅令后来的人们闻之色变,就连当时的一部分军民也觉触目惊心,不忍目睹。有一些老兵就感慨万分地说,胡驼子啊胡驼子,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一入皇宫就变得这么心狠手辣。胡驼子也显出万分的痛苦和矛盾,常常提刀对驴,不忍下手,流泪说道,驴儿啊驴儿,不是我要杀你,实在是国王想要吃你……那两难之状,同样令人心碎。   但不管怎么说,人随王法草随风,既然国王带了头,国民也就竞相效仿,从此红鸟国掀起了一股虐食之风。   二十六   他们开始讲究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讲究起悠悠万事,惟吃为大。活驴肉权当国王的专利,驼羔马驹则属全民共有;虽然下刀剥皮时还有点于心不忍,但美味入口后的感觉却是心安理得。一时间,人人争当美食家,个个成了八仙客。过去许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吃肉是双手抱骨头,喝酒是大碗咕咚咽,现在竟忽然变得文质彬彬,雅态可掬。还有一些人,更是把当日听戏文,喧谎儿得来的一些道听途说当作正本,照猫画虎地炮制出各种各样的所谓山珍海味,一时间竞相攀比,互相炫耀成了风气。   可怜那些驴马骆驼,它们原本也是红鸟国的主人之一。战马战驼的功劳自不必说,就是那些野驴野骆驼,也为这支流寇的生存和发展做出过巨大的牺牲。在以往的岁月里,它们为人类提供皮毛、肉食、畜力等等,乃是一种正常的循环规律,就像草木的荣枯一样。但现在的这种行为,却彻底打破了生物互存之链,变成了一种畸形的专断。一些老马老驼就心寒了,它们常常望着那些幼小的驼羔马驹,怆然涕下,无声落泪:变了,变了,人心变了!……而一些野驴们则不似马驼那样对人类情深,它们已开始默默地、怨恨地,再次离开这块曾经生它养它不知几百年几千年的野驼滩,向着更遥远的荒漠地带迁徙……   对此情形,当然也不是人人浑然无觉,一部分老者就率先向国王发出了劝谏:不能啊,不能啊,兴业如同针挑土,败业如同水推沙,如果长此下去,红鸟王国将重蹈危亡之辙!……但马黑马却说:“别假菩萨了!我们吃几匹驴马骆驼算什么,它们吃掉了多少鲜花芳草啊!道理都是一样的!再说,我红鸟王国已进入盛唐岁月,外无强敌入侵,内无匪盗之患,让弟兄们适当吃点喝点有什么大惊小怪?”谏者只好哑然住口。   又过了一段日子,情况愈加难说,不仅动物连遭屠戮,植物也开始遭受荼毒。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们吃粮都是吃陈粮,即今年吃去年的,明年再吃今年的。每年的新粮食下来,除了尝个鲜后,都要簸净晒干,储存入库,这样就能常保仓廪不空,荒年不惊。但现在,人们却不那么想了,竟说,陈粮不好吃,不香不鲜,不如新粮好吃,于是就大吃起新粮来。其实,他们的粮食主要是小麦豆子胡麻之类,不是水乡稻米,粮库又是一种地窖式的沙仓,干燥通风,不霉不虫,经一年的储藏后,水分吸干,吃起来反而更有筋骨。可他们偏偏忘了这些,故意地要图什么新鲜。   而且,这种吃新粮还不限于吃成熟了的新粮,还大吃刚刚吐穗灌浆的豆芽麦仁,即青黄不接而刚刚接上的那茬新粮。这种新粮吃起来确实鲜美可口,但却只能当风味小吃一品,而不能多吃。吃之过多,不仅人不长精神,秋上的田里也必将荒芜。可他们仍不管这些。不单成年人是如此,那些小幺们更是欢天喜地,乐此不疲。这时候,红鸟王国的娃娃们已经成群成堆如同羊羔。他们自幼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欢乐的童趣也就只能在这里。谷雨一过,豆花盛开,他们就成群结队地扑入田里,脚踏手拔,乱搞乱采,还打滚摔跤,放火点烟。可怜粮草总管李老军,对此已经毫无约束能力。痛心无奈之下,便招呼一些老兵们,手里折根柳条,扮作稻草人模样,东喊西赶。但那些娃娃们却毫不收敛。反而跟他们玩起捉迷藏。闹到后来,竟编出一串顺口溜,嘲弄他们:   揪青掐黄,   囊囊子当仓,   手心当场,   狼来了跳墙,   抓住了喊娘……   而他们的那些娘们也确实护短,一旦真听到哪个娃儿被吓唬得发出了哭声,她们就会像老母鸡一样飞扑而来,大声责骂那些老兵们。气得李老军等人连声嗟叹,完了,完了,人心不古,天下要乱了!   这年仲夏某日,军事大臣卜连长忽然又叹一声:“呀!咱们怎么忘了国王的生日!我们应该为国王举办一次祝寿大宴!”众人一听齐声叫好。马黑马却谦虚地说,不要给我个人祝寿了,要祝就给大家祝。我们红鸟王国所有的君臣官民,能活到今天的,都是福大命大的人。索性摆一场水陆空三族饕餮大宴,以庆贺我们的再生不死!众人一听,又是个普天同乐。所谓“水陆空三族饕餮大宴”,即是用水中动物组成的水族佳肴,陆地动物组成的毛族佳肴,飞禽动物组成的羽族佳肴,三合一的盛大宴会。这种宴会他们只是在往日的宝卷故事里听过,实际上谁也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现在照猫画虎,纯粹是一种即兴的创造。   大宴之日一到,水山脚下九眼井海子边,又成了一个人山人海的欢腾场面(他们每逢有重大喜庆活动,总是要走出城外,来到这空旷开阔之地,这已形成一种传统)。从旮旯城到水山之间的路上,到处布满了野花鲜草,羊蹄花、马莲花、打碗碗花、黄喇叭花,五彩缤纷、艳若春潮。女人们打扮得妖颜冶容,男人们拾掇得如虎如彪,《花儿少年》一路高唱,西凉乐舞跳跃而进。一些三岔路口,拐弯之处,还摆下酒坛,凡欲饮者,可随时一醉;有个别酒鬼狂徒,还随身带一把铁锨,嘱咐友人,一旦醉死,就地掩埋!贺寿大宴正式开始,第一个仪式也是第一道大菜——上水族!   于是九眼井海子便开了锅。按着传说中的菜谱,水族佳肴中要有龟鳖鱼虾,戈壁滩上没有龟鳖虾,只有柳叶子鱼,怎么办,他们也很通达,到哪山打哪柴,就用柳叶子鱼!只是捕捞方法有异,不用张网,不用垂钓,而是改用勺子舀。勺子舀鱼,何其难哉,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意思。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四面八方围在海子边,这边喊、那边呼,鱼儿便似炸了窝。虽然十勺子九空,总有一勺子不空,积少成多,终于成就了一顿丰盛的鱼宴……   第二道大菜——上毛族!更是因地制宜,独出心裁。先选好一匹肥壮的大骆驼,宰杀后,不剥皮拔毛,只掏去内脏,肚子里再塞进一匹小马驹;马驹的肚子里再塞进一只黄羊,黄羊肚子中再塞一只野兔,野兔肚中再塞一只刺猬,刺猬肚中再塞一只蜥蜴,蜥蜴肚中无物可塞,便凑一只蚂蚁。而后再将驼腹的刀口缝住,架在一道巨大的火坑上烧烤。赴宴的人便团团围住坐定,一边给火坑添柴加火,一边饮酒唱歌,跳舞划拳,直至酒过三巡,火到纯青,驼体被烤得油光黄亮、香气回溢之时,再一声令下,蜂拥而上,刀割手撕,大吞大嚼……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饕餮大宴进入高潮,又上第三道大菜——羽族之飨。九眼井海子边栖息着许多大雁、水鸭等叫不上名字的野禽,宴官独眼龙和御厨胡驼子,事前已将宪兵队布置于四周。时机一到,一声枪响,鸭群雁群便惊飞而起,东边飞,东边打,西边飞,西边打,只打得雁群鸭群满天空转团团,有的飞走了,有的就中弹掉下来。地上早已布好一口一口的油锅,大雁坠地,有的就直接掉入了油锅,嗞啦一声,油花四溅,连毛炸透,狂欢的人群便似得了龙肝凤髓,你扯翅膀我拽腿,直闹得天翻地覆,山醉人倒……   如此丰盛大宴,真是闻所未闻,空前绝后,直到人人腹胀如鼓,个个口角流油,男男女女七倒八歪躺倒一地,马黑马国王又发表一通即兴讲话。他说,自古天子与民同乐,今我与众得此狂欢,实是已到尧天舜地。我十分感谢大家对我的一片爱戴之心,我也衷心祝愿大家人人健康长寿。但一想到我们这些酒山肉海的背后,还存有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我心里又感到难过。一是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弟兄,至今仍打着光棍,连一次女人也没有动过,实在是我为王的惭愧。二是我这个国王也太不知自重,以前只以为不摆架子,不讲特权,和大家一起随随便便,就是明君风范,结果却导致小人的轻慢,不仅使我个人蒙羞,也使朝廷尊严大受伤害。值此万民同欢之时,我向大家提两条建议:   “一、凤凰营临时解散,放假一年。青龙们可去驼场放驼牧马,养精蓄锐;娘娘们则可与其他兄弟自由结合,以解解我光棍兄弟十年之渴……”   “二、为了进一步完善王国仪规,朕也要像花奴皇后招驸马一样,续娶一名妃子,以正身份,以明视听……”两条建议出口,人群霎然一个静默,好像感到十分的意外。但稍一愣怔,又似豁然顿悟了一切的一切,一片山呼万岁,饕餮大宴愈加疯狂……   二十七   一段波澜壮阔的生存历史,就此走向了它宿命的转折。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也没有人表示费解和不快。金戈铁马狼烟烽火,一次次循环流转的间歇喘气,不就是圆着一个大同极乐梦吗?至于梦破之后的下一轮滔滔洪水熊熊烈焰,则已是身后事了,芸芸众生并不想那么远。   从此,一代雄主马黑马彻底进入了无拘无束的天放境界,终日沉湎于那皇后妃子的温柔乡中,走狗放鹰,策马逐猎,极尽了太平天子的逍遥之乐。而麾下士卒则因皇恩的沐浴和凤凰营的临时解散掀起了一场新的男女波潮……   需要说明的是,马黑马所娶的这个妃子,正是那个被勺娃子拒绝,又被天虹宗立为莲花圣女、最后又被独眼龙宣判重新还俗的娆儿女……   二十八   有多少事情无以言说,有多少荒诞不可理喻。日月就是这么地过往,草木就是这么地荣枯。大概人世间的沧桑和自然间的沧桑一样,只有天知道,人自己并不知道。不觉半载过去,花奴皇后又有了苦闷,她对马黑马眼下的一切都能容忍,唯对娆儿女一事难以容忍。平心而论,她并不是嫉妒,她既然可以招驸马,国王当然可以立妃子。她难受的是那个娆儿女,那么水灵灵一朵鲜花,刚刚绽苞,就遭受了这么多风吹雨打。勺娃子的伤害就算是无知,天虹宗的冤屈也算是愚昧,但马黑马的做法算个什么?她真替她惋惜伤感。但这一切她又爱莫能助,没有办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也破罐子破摔,自图自欢。   于是乎,她和她的驸马和一个金兰便结成了岁寒三友。车怕万一冲锋陷阵,独眼龙旁敲边鼓,三人成虎,亦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关于他们三人之间的性事活动,车万义的那些交代材料有不同的记载,他本人的笔述很简略,只道梗概,不涉细节;而造反派的审讯记录却很详细,不时地出现“再说细点!”“还有什么勾当?”“她喊疼了没有?”等等的断喝质问。可以想象,当时那些造反派审问他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充满了津津乐道的欣喜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但当问出事情之后,他们又一律地做了省略,个别地方原来记了,后又被红笔涂去,旁边还批了“下流”“无耻!”“肮脏透顶!”“丑恶至极!”等字样。笔者整理此处,不禁为他们那种“革命之羞”甚感敬佩。为尊重历史原貌,只好照本阙如。]   某日,三人又聚在一起。花奴先笑说,今日咋个玩法?车驸马未言,独眼龙却说,今日到野外去吧,野外天清气爽。于是三人也骑马载酒,来到了城南一片金沙滩上。   空气真好,大戈壁除了盛夏的酷暑和严冬的寒流外,其他时间其实也是很和顺的。淡淡的野花,淡淡的云朵,徐徐的清风,渺渺的天音,那澄明寥廓的感觉比人满为患的城市美好万分,比水乡村烟也更令人心旷神怡。三个人默默阅览了一阵,独眼龙忽然感慨地说,在这地方连个腥气儿也闻不着,太干净了!车怕万一也说,天地真大啊,咱们十多年来,人马骆驼不知屙了多少粪便,可却是一点污秽气也没留下。花奴也跟着叹道,这戈壁的风啊就像长江的水,每日的清早,不知有多少船民往江水里倒尿盆,可是眨眼之间,一风吹过,江水还是那么的清清澈澈、浩浩荡荡。天地的胸怀太大了,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都能容下,怎么能容不下你我的一点儿精液卵水!……   不知不觉,三个人竟涌起了一股哲人的诗情,反倒把那最初的情欲给冲散了。   如是絮语良久,这才渐渐地春情复萌。花奴仰天躺下,头边金沙中冒出一朵唐古拉铁线莲,恰似云鬓间一朵金菊花。独眼龙侧跪于前,俯身亲吻抚摸她的胸身,如痴如醉,如歌如泣。这时候天空中飞过一队南迁的大雁,领头的头雁看见地面上的这一景观,似乎很好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回旋,雁阵队形也全都乱了。过了一阵,才重新恢复成一个“人”字形,发一阵嘹亮的咕噜声,渐渐地远去了。花奴慢慢地睁开眼睛,睫毛上忽然滚下一串泪珠。   车驸马却一直目送着远逝的雁群,一动不动,形如失神。过了一阵,花奴坐起,抹一把泪珠,柔声问他:“你好像有啥心事?”他便说:“娘娘,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说吧。”“还是先前问过你的那句话,你们当年在枯木林中究竟是五天还是五年?”“呀——你老问这个干什么?……娘娘,这事实在叫我放不下心。我是宪兵司令,负责着国防安全。白团长死后,黄排长又带着几十号人马跑了那里,至今杳无音讯,我不能不惦记。”“这——你就放心好了,他们肯定不会冻死饿死,也不会再犯上作乱。”“不,娘娘,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最近卜连长又给我一个命令,要我再去侦察一下他们的下落,并说这是国王的意思。我就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走了三天三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那片枯木林啊大得无边无际,怎么也走不到头。你说说吧,你们当年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个活法?”“噢——这个嘛,你问问大法官吧,他不是为侦破娆儿的案子去过那里吗?”可独眼龙却说他也不清楚,“我那日为侦破娆儿女的案子,只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顶多也就二百里左右,而你们当年却走了五天五夜的路程。我发现娆儿女的时候,她是被藏在一棵千年古柏的树洞里,旁边扎着一个马夹子,住着那三个和尚。可以肯定,那个古树洞只是你们当年的一个驿站,绝对不是大本营。你就讲讲吧,我也想知道个底细……”花奴却缄口不语了。   沉默一阵,二人又齐声央求:“娘娘,你就讲讲吧,事隔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花奴仍无言。   二人又催:“娘娘!你到底顾虑什么?假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还信不过我们俩吗?”   “生什哼吼本布登道!”花奴终于冒出一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车怕万一没有听清,独眼龙却忽然失声叫道:“呀——娘娘!你还会说俄语?”   “我不但会说俄语,还会识俄文呢!”花奴古怪一笑,接着伸出一根指头,就在沙滩上刺溜溜画了一长串俄文字母。   两人又惊又奇,又奇又喜,车怕万一既不懂俄语又不懂俄文,独眼龙虽能听懂几句俄语,却不识句俄文。两人惊呆呆望着他们这位娘娘,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愣了好大一阵,独眼龙才一拍脑袋说,“懂了!懂了!娘娘,你是不是以前跟你的长官到苏联人那里去学习过?我当年在新疆迪化城,也差点被盛世才送去苏联培训,只因后来国共闹翻,我才没有去成,不然的话,咱俩说不定还是同学呢……”   “别胡诌!”花奴忽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关于我的身世和枯木林的秘密,你们以后自会知道,现在不要多问!也不要瞎猜!”说着站起身,又道,“今天的事就到这里,我一时高兴,说漏了嘴了,不要多与外人讲。改日咱们再好好谈!”言毕,手一挥,就要打道回府。   两位汉子诺诺连声,正要踩镫上马,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隐隐听见了一阵哭声。三人又兀地勒马立足,竖起了耳朵。   倾听一阵,那哭声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而且是个女丫子的声音,就觉得奇怪,这地方离旮旯城已经很远很远,哪来的女丫子哭呢?于是就牵马抻缰,一步步循哭声觅去。   翻过数道沙陵,约摸半里之地,就惊讶地发现一桩怪事:一条两岸齐削的沙沟中,竟孤独地呆坐着娆儿女,一脸的鼻涕眼泪,声音已渐嘶哑,但还习惯地保持着尼姑打坐的盘腿姿势。三人大诧不已,急忙用马缰绳把她拖上来,连声相问:“你咋在这里,你咋一个人在这里?……”娆儿女却依然直哭不言。后三人不住地催问,她才哽哽咽咽说,国王带她出来打猎游玩,忽见窜过一只狐狸,国王就上马追去了,叫她在这里等着。她等啊等啊,眼看太阳快要落山,国王还不回来,心里害怕,就哭了起来。   三人听罢,就蓦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愣了一阵,花奴忽然伸手解开娆儿的衣襟,只见乳房、阴部,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竟像是鞭打棍抽一般,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深深的牙印。车、独二人尚未明白过来,花奴已经顿足骂道:“性虐狂!性虐狂!他是玩腻了娆儿,又要将她抛弃山野呀!”骂毕,忽然又冷笑一声:“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接着一把搂住娆儿女,动情叫道,好妹妹,不要哭,我会帮你脱离苦海……   二十九   这事过后不久,王宫中传出一个流言,说那娆儿女原来是个石女,根本不能为人做妇。马黑马国王为此十分后悔苦恼,动不动就发脾气,还和皇后经常吵架。对此流言,有的人深信不疑,有的人半信半疑,但车班长和她眼龙却明白,不管是真是假,花奴一定是从中做戏。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一个意外的变故。   果然不出所料,约月余后,马黑马又颁出一道新的诏令,语曰:   娆儿女表面看端庄温婉、秀美可人,是个聪慧女;实则却是个不知痛痒不解风情的呆傻女,实不足以册立为妃。特此废除,再不叙用。至于娆儿女去后空缺的妃子席位,也不再填补,将由他一个昔日旧人代之。   此令一出,举国上下又是一个嘈嘈切切……   先不说那娆儿女被重新发回民间后的情形如何,且说这道诏令一下之后,雪女子却又如晴空里听了一声炸雷,他所说的那个“昔日旧人”,无疑指的就是她。自从当年那场野合事件后,她和他早就断了那份情丝。后来她入了凤凰营,他立了皇后,车班长又被招为驸马,各走各路,更没了那种特殊纠葛。现在他突然又放出这种风来,真不知道意欲何为。   最乱心的是,这个阶段她已经把勺娃子调教得差不多了,干姐干弟间,已渐有了那种敦伦之情。倘再假之时日,人们理想中的一对花儿少年即将完成正果。可现在斜刺里又杀出他这匹黑马,一切的秩序又被打乱,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马黑马却不管这些,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理会到这些,在诏令一下的第二天,就来找她了,一开始,是借着看望皇太子的名义,那个墓生儿娃娃在这里已年满三岁,长得很是活泼可爱,他逗着他叫了几声爹后,就开始回忆往事,重提旧梦。说她是他一生中接触过的最有情义最有滋味最最难忘的一个好女人,比花奴温柔,比娆儿灵性。他之所以回头来吃二遍草,实在是这草太鲜太嫩太长精神……她听着这些话,一开始只是冷笑不语,世上的一切男人,不管是温文尔雅的虚皮秀才,还是五大三粗的笨汉莽汉,当拜倒在女人脚下的时候,大都会变得花言巧语,因此她并不动心。   但渐渐地,她就守不住魂了。马黑马说着说着,竟眼含泪光发起誓来,说人不上点年纪,不遭几番风雨,是不懂珍惜旧情的。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十年,他绝不再做这个鸡巴屌毛的狗屁国王,他将和她双双结伴,白头到老……   听着这些话,她的心头不由一颤,回想当日初陷沙漠时,她虽然是被暴力所掳,但他毕竟对她情有独钟。再看眼下,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倘若没有几分真情实意,能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吗?想着想着,再抬头观察一下他的脸面神色,又确实不像是装的,每每说至动情处,他那鹰隼般的眼孔中,还流溢出一种鸽子般的泪花。她就禁不住心头一软,再次被所谓的皇恩宠幸……   民间有谚:男人心软一辈子穷,女人心软一肚子松,信之。   此时的勺娃子,又表现出了另外一种啼笑皆非的举动。一开始,每见马黑马登门,他总是侧目而视,带着很大的排斥性。后来马黑马就对他说,你别发勺了!雪女子是你的姐姐,不是你媳妇;我是你的姐夫,不是你的国王。姐夫和姐姐的事,弟弟应当回避,不应该搅骚。他就一愣:“呀!你是我姐夫?不是国王?噢……我还不知道,不知道……”随之默然而退。以后每逢马黑马来临,他就主动回避,有时还徘徊在石洞门口,做站岗放哨状,人们见之,无不掩口而笑。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段日子,雪女子终不忍。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四次也能勉强应付,但长此以往就无法忍受,她实在讨厌这种无味的应酬,同时对勺娃子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内疚……   与此同时,这件事又引发了另一件事。花奴皇后对娆儿女的遭遇是深表同情的,但对雪女子的这种遭遇却不但不同情,反而产生了妒意。若干天后,她又传个指令,说皇太子已经年满三岁,早过了哺乳期,不宜继续留在民间,应该收回王宫,由她亲自培养教育。   这个指令的意图十分明显,无疑是想通过对墓生儿的隔离以断绝马黑马继续去找雪女子的借口。可谓用心周密。但没想到这个聪明的主意反而弄巧成拙,马黑马听了,不仅未表异议,反而高兴地说,对的,对的,皇太子应该收回王宫了。但是,皇太子毕竟还年幼无知,皇后也没有抚养娃娃的经验,因此,在皇太子入宫的同时,也应着令保姆一同入宫。这下可把花奴弄了个骑虎难下,恼恨之间,又急派车怕万一密告雪女子,叫她无论如何不得入宫,否则后果自负!   雪女子闻言,不说花奴有此密嘱,就是她自己也绝无此意,如果再入王宫,那就是二跳火坑了。她急得团团乱转,忧心如焚……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的时刻,勺娃子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忽然变得头脑清爽,思维敏捷,对雪女子说:“阿姐,你既然看不上那个驴脸姐夫,又不进那个火坑王宫,那咱们就搬家吧,搬得远远的,叫那狗日的腿子撵不着,我来保护你!”这一下提醒了她,是啊是啊,挡不住还躲不过吗,野驼滩虽然无边无际,但总还有容身的地方,咱索性一走了之,等他追来的时候再和他理论!随之,经与勺娃子及其一班童子军商量,便趁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偷偷离开旮旯城,跑了……   三十   数日之后,这情况才被人发觉。马黑马又气又急,跺脚直叫。花奴则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丢个女人就这般急惶?人家既然不喜欢你,你何必自讨没趣?他又哇哇叫道:“我不是急惶这个婊子,我是急惶我的太子!她跑可以,干吗要带走我的墓生儿?”随之下令卜连长,火速发兵,务必于限期之内,将他的太子和保姆一起追回!卜连长得令,立刻率宪兵队满滩里一个搜索。他们初以为他俩是循着黄瘸子等人的线路跑了枯木林,后遍寻无着,才在当年独眼龙发现的那个三棵树地方找到了他们。于是双方又展开了一场你争我夺。   那个墓生儿确实灵异,一见追兵赶到,就死死扑在雪女子怀中,尖哭不止。勺娃子则像个护法神一般,持刀立于身侧,说啥也不让把这“母子俩”带走。身后一班童子军更是剑拔弩张,怒目以待。卜连长几次想发令武力强夺,终于虑于金刚寺的教训,没敢造次。双方出现了长时间的对峙。但事情总要解决,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后经车怕万一持久地劝说、开导、许诺、保证等苦苦斡旋,终于将墓生儿接走,将雪女子留下。   事情至此,马黑马该省悟点了吧?但是没有。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墓生儿只是个引子,他的根本目标是雪女子。稍息几天,他又单枪匹马亲自寻来了。这一回他没有再找任何借口,也没有生气动怒,望着一片树林,一眼清泉和一片红沙岗,啧啧连叹几声:“好去处!好去处!旮旯城太烦闷、太嘈杂,这里正好建个行辕!”随之将马鞍一卸,大摇大摆走进帐篷,喊一声:“娃子们来呀,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随之一住不走,竟当了家。   勺娃子恼恨至极,但又无可奈何,等他终于尽欢一场,策马回城之后,便对雪女子说:“姐姐,你要真不喜欢他,待他下次来时,我就一刀杀了他,如何?”雪女子就落泪道,弟啊,姐何尝不把他恨死!但你万万不能杀他,杀了他,王国就乱了……   万般无奈,童子军的弟兄又出个主意,他们在那红沙岗的半壁上凿了一个石洞,洞里拴一根绳子,洞口下挖一串脚坑。平日里住在帐篷中,一见马黑马来临,雪女子就攀绳进入洞中,其他人隐蔽起来,以迫他绝望。   马黑马确实没有料到这一手。这一天他又单枪匹马前来巡幸。遥见沙岗下人影绰绰,到得眼前,却又人踪全失,进得帐篷空空如也,出得帐篷空空如也,不觉纳闷。转视左右良久,终于发现了那座石洞,不由省悟,便笑着喊起话来,叫雪女子出来,出来,别逗了!并说他这次出来又跟皇后和大臣们吵了一架,但他不管,他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叫雪女子尽管放心!但雪女子却死不应声。喊了好久,仍是空山回鸣,沙风啸啸,不闻人声。他就气恼了,开始惶惶地在那崖洞之下来回踱起步子。踱着踱着,忽见泉眼边有几匹骆驼在饮水,不由突发奇想,就将一匹骆驼牵来卧倒在崖下,又将自己的坐骑牵上驼背,而后将骆驼打起,自己又踩着骆驼脖子爬上马背,想借此入洞。但那洞口太高,即便如此,还差着三尺。他就想拼力一跳,扒住洞口石沿再往里进。不想就在他奋力一跳的当儿,脚下骆驼已承受不住一人一马的重压,驼蹄一软,他就连人带马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哈——”树林里传来一片哄笑。   他恼怒至极,唉哟呻吟地爬起来,吐一口满嘴的沙子,一阵破口大骂:“你们还笑!你们还笑!呶要是个暴君,早把你们兔崽子一个个捏了!你们还敢取笑我!”骂毕,又道:“你们等着瞧吧,我自会有办法的!”随之,挣扎上马,悻悻而去……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立刻把李老军唤来,大声喝问道:“你的百工部还在吗?”   “在。”   “毡匠呢?”   “在。”   “铁匠呢?”   “在。”   “石匠呢?”   “在。”   “木匠呢?”   “在。”   “好!你给我速传两个木匠,造一把梯子!”   “什么梯子?”   “就是攻城拔寨的云梯!”   “陛下,你要云梯做什么?”   “嫖风!”   “嫖风?”   “对!”   “哎呀——陛下!嫖风用得着梯子?这女人——身高多少?”   “扯你娘的裹脚!你给我造就是了,胡吣什么?”李老军便连声喏喏,遵命而退。   不几日,一把丈二长的梯子便摆到他面前。他仔细地审视了一阵,叫声恰好!就扛起梯子,不带任何随从,也不骑马,独自一人徒步向三棵树跋涉而去。众人观之,无不伸出舌头。   随后不久,消息传来,他果然凭着那把梯子,将雪女子的又一道防线攻破……   从此,从旮旯城到三棵树近四十里地的戈壁滩上,便出现了一个古怪而孤独的人影,头顶烈日,脚踏黄沙,肩扛梯子,往来奔走。众大臣便齐齐一声哀叹:   “国王变态了!”   三十一(1)   国王确实是有点变态了。那么他的国民呢,同样也出现了种种令人费解的反常之举。首先是那些光棍汉们,马黑马明明宣布凤凰营是临时解散,放假一年,以给他们解解十年之渴。可他们竟误认为是从此废除青龙连,完全由他们取而代之。而那些女子们也发了糊涂,竟也以为确实如此,再不肯恪守凤凰营营规。   对此情况,青龙连的汉子当然不能容忍,于是就进行干涉了。但干涉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光棍汉们的人数也又比他们多得多,于是就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纠纷和冲突,又闹得野驼滩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个更令人忧虑的现象——私产现象。在过去的日子里,王国的一切财产,包括土地、牲畜、水源、粮草,甚至妇女和儿童,都属全体国民所有,任何人不存在私产。但现在,却出现了这个是我的,那个是你的的财产争执。最先发端的是百工部酒坊里的几名烧工,某日,他们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开玩笑,竟对前来打酒的一个小孩说:“以后打酒,拿钱来买!”这句话真是石破天惊!如果放在十几年前的凉州城、甘州城,或是现在的红鸟王国以外的任何人群社会,都是一句司空见惯、平常至极的话,可是在此时此刻的旮旯城听来,却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新鲜、那么的令人振聋发聩!成年人恍然如同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娃娃们却又目瞪口呆,如闻天书,他们根本不懂“钱”的概念,也根本不知“买”是个什么意思……   久违了,久违了,往昔的生活!自此,醋坊有了那句话,毡坊有了那句话,粮仓的仓官也有了那句话,“拿钱来买!”“拿钱来买!”竟像一连串滚雷,响彻于整个野驼滩上空。   可是,红鸟王国是从来也没有发行过货币的,这“钱”从哪里来?   于是,机灵的人们就想起了当年那场天降五谷的大雨,那里面不是也杂有许多的钱币么!一时间,人群又像炸了群的羊,蜂拥奔向沙滩地头,到处寻觅挖那些钱币孑遗。可是这些钱币已经十分稀少。当年雨后,他们在收起粮食五谷的同时,也把那些钱币的大部分收集起来,和一些刀枪武器一同熔铸成了后来使用的各种生产工具。一部分没有收集的也因这多年的水浸雨淋而腐锈得面目全非,因此真正能当钱币使用的已经很少,根本不足以当值现有的财产。同时,这些钱币的获取也是一种不公平竞争,运气好的人收得多,运气差的人就收得少,而王国的财产却是全体创造,人人有份,平均占有,根本不能以谁的钱多钱少来衡量他的财富多寡。基于此,人们更多的还是去瓜分实际的财产,这部分人说,这块田是我们连开的,那部分人说,那眼井是他们排挖的,更有一部分人已开始偷偷摸摸给马群驼群暗中打起记号。形势日甚一日,最后竟引发了一个更为痛心的现象——派系之争!那久已淹没而被人淡忘的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的三角斗争,又死灰复燃,露出了火并的端倪。   这年秋上,庄稼收过,开始灌秋水地。灌秋水是隔年庄稼的第一道水,保墒防旱至关重要,直接影响着下一年的庄稼长势。在往年的日子,每逢此时,农事队的人们就会自觉地、按部就班地去做这事。可是今年今月今日,情况却不同了,由于庄稼地有了不同群体的归属,又加连年怠惰,坎儿井缺少疏浚,水量大减,浇水的人们竟发生一场严重的争水械斗,三方力量,互不相让,你争我夺,大打出手,直打得头破血流不说,还用铁锹砍死了三个人……   形势急转直下,全乱了套。独眼龙的法令已毫不起作用,羊副官的宰相衣冠已被视为戏装,李老军的呼唤奔走,也成了一种可笑的愚夫喋喋。而此时的马黑马大人却依然沉湎于扛梯子嫖风,对此国家大事,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不成!不成!一定要重修法典,重修法典!”独眼龙满腔激愤,紧急呼吁。   “要赶快唤醒国王!赶快唤醒国王!”李老军更是忧心如焚。   然,皇后花奴亦袖手旁观,军事大臣卜连长,则早已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陷身于那些纠纷之中不能自拔。群龙无首,一班朝臣到此方才明白,离了君王的驱策,他们不过是一群泥偶。   “大总管,还是由你再向国王做个劝谏,你的年龄最大,比较好说话……”   “不不,宰相,老夫人微言轻;你的地位最高,还是由你出面比较合适……”两位铁杆同僚,互相推诿又互相勉励了一阵,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双双出马,对他们陷入迷途的国王再做一番苦谏。   这天,他们特意套了一辆驼车,载着酒肉清水,早早候在通往三棵树的半道上。待马黑马一出现在地平线上,就赶紧迎过去,双双跪伏于地,献上一罐清水。马黑马的精神气力已大不如从前,一脸的憔悴,疲惫不堪。接过清水,咕咚咚一阵痛饮,就把嘴一抹,感激地叹道:“二位爱卿真是雪里送炭!”二人就趁机进言说:“陛下,既然这么辛苦,何必把这破梯子扛来扛去,放在那里不就得了?”他却说:“放在那里怎能放心,那班小幺儿已经野了,你一转身离开,他们就会当劈柴烧了。”二人又说:“他们怎敢如此大胆?给他们下个把头不行?”他又说:“给他们下个什么把头呢?骂他们不听,打他们不怕,杀他们我又不忍……”二人沉吟一阵,又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把这辆驼车带上,也好省省脚力,何必非要亲自扛在肩上?”他又嘿嘿一笑说:“二位爱卿不懂,古来的帝王将相,三宫六院都是靠霸力渔色,脏唐臭汉概莫能外;而我马黑马却不能学他们那般无趣,我贪恋女色是要拿出真心实意,这才叫做真正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哈哈……”   二人听到这里,不禁面面相觑,没了话说。   三十一(2)   沉吟一阵,又递上一壶酒说,陛下,你这么做,确实是千古的美谈,万世的风流!但是长期这样下去,对你的身体……可不大好啊……   “哎——身体!”他忽然由衷地长叹一声,“这样下去,确实是有路吃不消的!最初那段日子,我扛这把梯子是快步如飞,近来却越来越沉重,行不过二十里地,就觉两腿发酸,两眼冒金星,脊骨上也淌虚汗……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不,陛下,有办法,有办法,只要你悬崖勒马,见好即收,注意分寸,你一定会既得龙凤之欢,又能使龙体长健无恙……”   “不,不,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已不能自拔。我现在已时时感到,我可能活不长了,我死以后——”他忽然又顿住,怔怔地把二位打量一下,又道,“现在顺便说句话吧,我现在已经看破红尘,实在无心当这个国王了,我想禅让王位。我死以后,你俩就是摄政王,要好好辅佐太子,治理天下……”   二人听此,大惊失色,李老军立即叩一个响头,说:“陛下,此言差矣!您才刚过五十大寿,怎么就谈禅让之事!老臣已经年过花甲,无论如何,君也不会走在臣的前头,请陛下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羊副官见状,也跟着跪倒,启奏道:“陛下,陛下,你万万不可做此谬想!即使你想禅让,谁有本事敢接这个位呢?你是咱红鸟王国的擎天之柱,万民之父,老天安排你来做爪牙,你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绝不会提前把你召回去的!臣等今日前来迎驾,正是我王国目前又出现了豺狼虎豹,臣等小爪牙已经无能为力,才特请陛下再长啸一声,以靖妖氛……”   “嗯?”他忽地又鹰眼一瞪,王国境内又出现了啥事?“陛下,你听我细说!”羊副官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把目前王国的现状说了一遍。   “哈哈……”他又朗声一笑,“我还以为是又出了白蛤蟆第二!原来是这么个事,没啥要紧的,有些事我也早已看在眼里,别紧张!关于光棍汉们的所作所为,就任他们去吧,一周年到,假期一满,爹爹娘娘都还得重回凤凰营中去……”   “陛下!严重的是私产问题……”   “噢!这也没啥怕的!私心是人从娘胎里带来的,谁也根绝不净。在我王国前十几年的历史上,是个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实行公产共分。现在江山既定,百物丰饶,适当地有些贫富不均,也是应该的,合乎天理人性的。再说,自金刚寺兴起后,你们不老说人心涣散,田园荒芜了吗,现在既然他们能为争水发生械斗,恰好说明他们劳作热情更高涨了,守城之心更坚定了!依我看,将驴马骆驼、田亩井梁,索性按各连各排分割下去,不但不是一件坏事,反而还是一件好事……”   “陛下……”   “别陛下了!你们以后还是叫我马旅长吧!什么国王陛下的鸟称呼我已听烦了!我倒是觉得,有这样两件事应引起注意。一是金刚寺虽然已经毁灭,但余党并未剪除,黄瘸子一帮人逃往枯木林,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你们要严加防范……二是如果你们真觉得我马黑马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就从生活一方面多关心一下我吧,我的身体……”   “陛下……”   “哎呀!别再啰嗦了!我今天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不是酒后之言,你们别当儿戏!回去后叫胡驼子带上锅碗瓢盆也到三棵树行辕来,我准备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以后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可前来向我通报,一般的家长里短,就由你俩全权处理吧!”说罢,又双手端起酒罐,仰颈一阵痛饮,接着“嘿”的一声,将酒罐一抛,重新扛起那把梯子,又朝着三棵树方向踉跄而去了……   李、羊二人,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落下了一串酸泪……   三十二   一场大雪,野驼滩进入了严寒的冬季。冬季的戈壁比雪山还要沉寂,蜥蜴、刺猬、蚂蚱、蛇等各类虫豸都入蛰了,大雁和其他的候鸟也都迁徙了,地面上几乎看不见什么飞禽走兽。偶尔地从远方飞来一只胡雕,在天空中悠悠地盘几个旋旋,便算是一点生命的气息。   在往年的时候(指这里有了人群的时候),人们是并不感到十分寂寞的,人上十人,形形色色,千人之国,更是藏龙卧虎、五脏俱全。每逢落雪之后,人们就会像冬闲中卸了鞍鞯的牛马,或坐卧于槽头热炕上咀嚼那永也嚼不尽的悲欢往事;或走出门外,追兔子、撵野鸡,行那小儿撒欢的自由快活。到了年关将尽之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炸油饷、炖烧酒、扮狮子、扎龙灯,准备好好地大闹正月,大闹元宵。那安逸闲适之状,实与天外世界无二。   但今年今月今日,情况却又不同了,私产事的出现使每个人心头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他们已隐隐听说了马黑马和羊李二人的那番对话。一些弱者,终日惶惶,不知未来的命运将是咋个;一些强者,却又日思夜想,盘算着下一步的强取豪夺。整个野驼滩旮旯城被一团铅云笼罩。   闭气的静默中,忽然有人唱起一道忧伤的歌谣:   高高山上一只羊,   嘴嘴儿吃草肚肚里香,   前怕刀刀后怕狼,   不知老了是啥下场。   歌声唱罢,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啊,要是有一声鸡鸣狗叫就好了……”   可惜野驼滩没有鸡鸣狗叫。狗是绝对没有,除那年独眼龙夜闯凤凰营自称听见了一声狗叫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听见狗的叫声。鸡倒是有的,但野驼滩的鸡都是沙鸡,或者说都是母鸡,鸣声呱呱如鸭子,根本没有那雄鸡叫声的悠扬和深远。这曾是野驼滩人深深引为遗憾的一件恨事,没有鸡鸣狗叫的社会,不论人间烟火多么旺盛,都是残缺不全的。   造化如此,徒叹奈何!   就在这沉闷窒息的时刻,忽然地,他们就听见了一声鸡鸣狗叫。狗叫的声音很缥缈,听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微弱的几声“汪汪”过后,就没了声息,也没有人看见它的形象。但鸡鸣却非常清晰,不但听清了它的声音,还看清了它的面目。那鸡仍然不是什么鸡,而是那只久违了多年的鼠头红鸟。它还像一只火色的凤凰,绕着旮旯城盘旋三匝之后,就蹲在水山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起来。鸣声极像一只寒号鸟,凄厉而辽远,还夹着一种莫名的紧促。人们听着听着,头皮就发麻了,一惊三叹之间,就呜哇哇一阵喧嚣,又抛起了一股污泥浊水……   这股污泥浊水已远不止争田夺地的那种疯狂,而完全成了一种人欲的横流。被私欲和危机急红了眼的人们,又把目光盯向了凤凰营中的那些男女娃娃,这个说,这娃儿是他的种,那个说,那丫子是他的肉,一时间,争争吵吵,哭哭喊喊,全乱了套……   如果此事仅限于青龙连和凤凰营之间,也倒罢了。虽然爹的身份难以确认,娘的身份却明确无误。但事情远不限这个范围,广大的光棍汉们也不肯退让,当日成立青龙连的时候,他们是做了自我牺牲的,马黑马当时曾明确宣布,娘娘生下的儿女属于王国全体的后代,人人都可做爹,绝不是任何人的私产。现在既然要当私产瓜分,那就是人人有份,谁不愿意养儿防老,谁不愿意有个天伦之乐?于是乎,争儿女大战愈演愈烈,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患了“绝后”恐惧症。可怜那些孩童娃娃,就遭了大殃。今天被这个抢到这家,明天又被那个抢到那家,有时候还出现一个娃娃同时被几伙子围住,你扯胳膊他拽腿的现象,儿哭娘嚎,撕心裂肺,像瘟神进了村……   天昏了,   地暗了,   江山大乱了!   羊李二人已完全束手无策,花奴皇后则一直静观不语。独眼龙悲愤至极,大骂他们是该救不救,头上没肉!又独个儿径奔三棵树,决定孤忠死谏,唤国王出山。   但没想到,此时的马黑马已完全沉湎于酒色,不省人事。他自那日把胡驼子召去三棵树之后,就命这个御厨给他设法炮制一种人参虎鞭酒,以滋补身体。可野驼滩哪有人参虎鞭啊,胡驼子万般无奈,便想起了野驼滩上的两样土特产,给他泡了一罐子锁阳驴鞭酒。驴鞭自不必说,确有壮阳作用;锁阳却是一种沙生茎块植物,有生津解渴的功效,他们平日里是当茶喝的。但其中有一种锁阳王,不仅生津解渴,还有极强的补肾作用。夏日里不易发现,到了冬天落雪之后,根部发热,地面上的雪就融化得早。胡驼子便满滩里奔波几天,终于就挖着了一棵锁阳王,切成薄片,给他泡了一罐子浓酒。他一饮大喜,二饮狂喜,从此就饮鸩自安,乐不思蜀。独眼龙前来叩拜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如烂泥,神魂不清。独眼龙跪伏于侧,磕破了额角,声音嘶哑,他还是昏昏沉沉一挥手:“不听!”   独眼龙伤心透顶,又去集合起勺娃子等一班童子军,慷慨激昂,一番演说:现在国家有难,生灵涂炭,你们已成目前王国唯的一一支生力军,要随时准备为国赴难!……勺娃子等一班童子军,自集体迁移此地以来,确实已与旮旯城是非少了许多,他们的媳妇也刚刚怀孕哺乳,尚未参与夺儿女大战。现闻国事如此,虎虎生气就勃然而发,齐声做吼:随时听从大法官调遣!然而,尚未等独眼龙做出具体的部署,祸事已成连锁反应,就在人们大肆争夺娃娃的时候,娃娃们又忽然出现了失踪现象,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接二连三,竟成邪风。一开始,争夺的数方都还互相指责,你说他家私藏了,他说你家掩盖了,后来就渐渐发现,事情并非如此,那些失踪的娃儿都是清一色的两三岁小儿,刚会走路还不会奔跑,刚咿呀学语还不会思考,不像是自己盲乱走失,倒像是被一种什么神秘力量有选择地掳藏。另外,爹爹们的争吵辩解似有伪装的可能,但母亲们的号啕哭声却一点也不像做假。人们就渐渐地惊骇了,冷静了,意识到了这里面可能有一个什么诡谲之谜。   不久,又一个惊讯传来,不仅普通百姓的儿女接连失踪,就连王宫中的皇太子也突然不见了!这一下,可把举国上下震动了,满朝文武自是诚惶诚恐,花奴皇后也慌得脸变了色。墓生儿自被接回宫中,就由她亲手抚养,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沉不住了,不说对全国人民如何交代,就是对马黑马她也无法卸责。情急之下,她便急召独眼龙和车怕万一到前,下一道死令,无论如何,火速破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独车二人领命,自是十万火急,全力投入。经一番紧张的侦察、勘测、取证、访询,终于获得一个惊人的线索:最大的嫌疑对象竟是那个娆儿女!   事实确实不假,造成这桩疑案的祸首,真是娆儿女。这个可怜的女丫子,自被马黑马贬出王宫,沦为弃妇之后,就彻底坏了神经。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在这场争儿女风波中,她也照猫画虎,做了一件奇事,于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悄悄潜入王宫,偷走了墓生儿。但因为她是神经,所以不管人们怎样地追问、劝说、诱导、恫吓,她都缄口不语,不吐底细。要么是傻傻地嬉笑,要么是胡乱地点头摇头,反正一言不发,甚至连“我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说,一副十足的呆痴相。李老军急了,要给她下跪磕头,她也麻木不仁,听之任之。后勺娃子闻讯从三棵树赶来,又像前时那样,拉住她的手,痛切呼叫道:“娆儿娆儿,你说你说,你要说了我弟弟在哪儿,我就娶你做媳妇儿!……”她这才眼神一亮,叫道:“真的?”勺娃子就一连声保证,“真的真的,如果我骗了你,我就不是人……”其他的人也都一齐拍胸膛替为她保证,她这才嘻嘻一笑说:“好的,我给你们抱去——”随之,黑黑浪浪的人群便跟着她朝城外走去……   谁也想不到,全部的秘密竟在水山背后的一个山洞里!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不规则沙山石洞,洞口簇拥着成堆的黄沙和红柳丛,红柳的杈梢上还挂着残雪。拨开柳丛看到洞口,一副骇人的场面便呈现在大家面前:只见七八个幼儿,像一窝刺猬似的蜷伏在沙窝中,双膝以下都被沙子埋着,上肢爬在沙子上已不能动弹。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抱出沙堆后,两条小腿已经麻痹不能动;死了的嘴里还塞着馍头渣,好像在他们死后,她还在继续给他们喂食喂饭。面对此情此景,有不少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勺娃子初见其弟还活着,痛切地嚎哭了一阵,继而又兀自地跳起,双手做卡脖状,朝着娆儿女前扑一步:“我掐死你——”娆儿女便仓皇后退一步,愕愕地瞪大眼睛,像是受了巨骗一样,接着又猛地发出一声尖号,掉转身朝着旷野撒腿逃去……   三十三   天地佛爷,鬼神妖仙,如此灾异迭变,把整个红鸟王国打入了一座冰窟。   第二天清早,人们便发现,九眼井海子中浮起了一具女尸。谁也不知道她是自动投湖还是失足落水,也不排除是被某些人暗中泄恨溺毙,反正这个曾经被宗教封为圣女,又被皇权封为王妃的女子,最终就这样以民间弃妇的形象结束了她的生命。   茫然的恐慌中,人们终于明白了自身的失误,终于意识到现实的可怕。不论人心离乱到何种程度,求安向善的愿望还是主流,经一阵痛心的反省之后,强暴者产生了悔罪的忏悔,懦弱者发出了救亡的呼号,他们决定不顾一切,摒弃前嫌,来一个全国兵民大哭谏,以唤醒马黑马重振山河……   太阳慢慢地升起了,迷雾渐渐地消散了,倘若此举果成,必将使金石为开天光重照,王国复得中兴,子民复得太平!   但万没料到,就在这时刻,三棵树又传来一个惊人的噩耗:马黑马突然暴病身亡!   三十四   呜哇一声,千人万马哭开了。这一声噩耗不啻一声惊雷,把整个旮旯城炸翻了……   人世间确有某种“天意”(传统的说法叫做上苍的意志,现代的说法叫做自然法则),不管是上苍的意志还是自然的法则,都是难以预料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知先觉,除过那些马后炮的附会和死老鼠的瞎碰之外,最英明最智慧的哲人,也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几声蛤蟆鸣叫而已;而蛤蟆的鸣叫也还要看它当时的感觉是否正常,声带是否嘶哑或是嘹亮。羊副官李老军独眼龙等一班朝臣,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国王的不可救药,但并没有想到它会来得如此猝然,如此迅急!惊魂失神间,他们也没了任何主意,只混合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潮水般向三棵树赶去……   三棵树这边,情况也已成炸窝,一班童子军们全成了没头的苍蝇,在胡驼子的指挥下忙着这个那个。马黑马的遗体还在半山腰的石洞里搁着,雪女子守候在侧,已成泪人……   在此天崩地裂之时,人们什么也不去想了,不去问了,只记起了他们国王生前的一切好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不跪伏于那座红沙岗下,齐发号啕,放声大哭。   “马旅长啊马旅长,你好狠心啊好狠心,你丢下咱老小一大堆,你叫咱们以后怎么过啊怎么过……”   许多老兵旧部,捶胸揪头,哭得泣不成声……   “国王啊国王,你壮志未酬,大业未尽,就这么早早地撒手而去,你叫咱们怎么办啊怎么办……”   一帮文武臣僚也哭得涕泪交流,伤心欲绝……更有众多的妇女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唱起了民间哭丧歌:   “人家吃的——油饼子呀……”   “给你吃的——糠皮子呀……”   “人家盖的——花被子呀……”   “给你盖的——老羊皮呀……”   汹汹挽歌哀声动地,倾城之哭,泪飞如雨……   揪心裂肺的哭声中,人们更加地感到了国王的伟大和不可离去。回首往事,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多么令人敬仰和爱戴的人啊!黄河大火率众突围,凉州兵变死里逃生,锁阳滩大战不杀俘虏,嘉峪关分兵一往无前,入沙漠、战黑风、撒盐巴、诛叛军,多少血勇,多少公道,更有坎儿井之水,凤凰营之歌,无不流淌着他的智慧和恩德……这是一个多么顶天立地的汉子啊,可是无知的人们,却因他偶尔的粗暴,一时的糊涂,就把他暗中切恨,实在是狼心狗肺,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追念及此,悲怆的哭声更加一浪高过一浪……   有个别人哭得忘了下跪,便被众人视为大不敬,一顿呵斥,吓得赶紧弯下膝盖……   还有个别人,干号不见泪,不等他人发现,自己偷偷用唾沫弄湿眼角……   浩浩哭声,从日出哭到日落,人们的嗓音终于哑了,泪水终于干了,代之而起的又是一个最紧迫的实际问题:如何料理国王后事?   于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们,又乱纷纷发起一片喧嚣:有的主张土葬,火速派人去枯木林伐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木,给国王做一口砚瓦底的棺棒,再给他建一座十丈高的皇陵。有的又主张火葬,说国王生前最惜民力,如此兴师动众,恐不合圣意,最好还是架一堆干柴,学白蛤蟆法师虹化那样,送其亡灵升天。还有的主张水葬,马黑马国王是一条真正的真龙天子,龙死之后,应将其遗体投入九眼井海子中,肉入鱼腹,灵归天穹……各种主张皆有道理,平朴率真又奇想迭出,争嚷良久,终于得出一个共同的意见:既不土葬,也不火葬,更不水葬,而是因地制宜,举行“风葬”。所谓风葬,就是利用沙漠通风干燥的特殊条件,将他制成一具木乃伊干尸,使他的声容笑貌长留人间,让后世子孙永远不忘前朝历史,同时也使一些乱臣贼子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   意见统一了,主意拿定了,行动便开始了。   这时候,一班朝臣已经临时组成一个善后班子。羊副官和花奴皇后重点负责草议下一步的军国大事,卜连长和车怕万一则枪不离手,率领宪兵队昼夜值勤,以防各种不测;李老军和胡驼子等人具体负责制作木乃伊之事。同时还派出一名僧兵,策马急赴枯木林发了一份讣告,言称国王驾崩,请火速前来参加吊唁……   在这数项举措中,李老军和胡驼子的责任可谓最惊险。人们都知道,沙漠的气候条件虽然易成干尸,但并不是所有的尸体都能成干尸,那是需要一定的天工和人巧共同配合的。一旦处理不当,损坏了国王的遗体,那可就成了千古罪人!所以他俩格外地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按着一般的常识,制作木乃伊要分三步骤,第一步是洗尸去垢,整容整形;第二步是开膛剖腹,填充药料;第三步才是具体的防腐、吸水、烘晒等炮制工序。就在第一步工序刚刚开始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马黑马的尸体一直还在半山腰的石洞中,要给他做手术处理,须得把他抬下来。两名卫士奉命攀上崖窟,用一根绳索将他两端缚住,正准备往下吊的时候,胡驼子不知忽然发现了一个什么,急令“住手!住手!”两名卫士不知所以,就停下手来。他又急唤雪女子到前,详细询问国王临终前是怎个情形。雪女子就哽哽咽咽说,国王在终前半个多月就已经不能做爱,勉强喝完那半罐子锁阳酒,就躺倒不起了……   听罢雪女子讲述,胡驼子又蓦地一个悸栗,急忙趴到洞口,向外喊道:“快!快去捉一只蚂蚱来!”洞外的人不知道他要蚂蚱干什么,一阵低头寻找,旋即又明白,这是严冬季节呀,地上还布着残雪,哪有蚂蚱?他又紧喊,没有蚂蚱,叫一个男娃儿上来!……   于是,人们又将一个小男孩吊上洞口。马黑马虽然已经死了,蓬头垢面,长发过耳,但面目气色却不甚恐怖。小娃儿一被吊上洞口,胡驼子就急急发话:“快!快朝国王的脸上撒泡尿!”小娃儿就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小鸡鸡,对着马黑马的面孔一泡热尿浇洒……   惊奇的事情出现了!随着那一泡热热的童子尿,马黑马的两个鼻孔间,竟出现了一串米粒大的小气泡,旋生旋灭,状若游丝。胡驼子激动不已,又到洞口,大声向山下人群喊道:“安静!安静!国王并没有死!还有救!国王是因酒色过度,一时出现了‘过阴’现象。他的魂灵暂时游离于体外,到阴曹地府旅行去了。我们大家不要哭,不要喊,耐心地为他诵经招魂,他还会回来的,还会回到我们野驼滩来的!”   言毕,回头将马黑马的身子摆了个正仰,头前搁一碗清水,率身边众人全部撤离石洞……   悲痛欲绝的人们,初听他这喊话,哪里肯信,只当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一阵静默之后,又似明白了点什么,一阵嘤嘤嗡嗡的诵经之声,犹如一片松涛此起彼伏,为他们敬爱的国王咽声招魂……   三十五   一天过去了,僵尸如旧;   两天过去了,人心复坠冰窟;   就在第三天上,肃立雪地的人们已渐趋绝望,环立旁观的驴马骆驼也觉好笑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一缕朝阳斜射沙岗,半壁上那个石洞口上,蓦然探出了一颗狮子般的人头……“呜哇——”一声,山脚之下,冰雪之上,人马骆驼又爆出一片山呼海啸……   三十六   谁也不知道,马黑马是怎样地苏醒了过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挣扎着爬到了洞口。反正这个病入膏肓的人酋,又再一次起死还阳,复活了过来……   接下便是君臣抱头大哭,军民破涕为笑;山水为之动容,禽兽为之雀跃。一场撼天动地的举国之悲,就这样以虚惊告终……   三十七   苍天高高,大地迢迢,世间万象,白衣苍狗。一切的惊涛骇浪过后,凸现于水面的,还是那一丁点儿人心的良知。马黑马在脑袋初露石洞的当儿,看着那山脚下仰首哭他的如蚁人群,还茫然如同做梦,继而明白了在他“死”后这些日子里人们对他的种种所为,感动得直哭了三天三夜。   将息月余,身体和理智渐渐康复之后,他又痛心疾首地发了一首《罪己诏》。诏曰:   天上老虎下山来,以率百兽;人间君王坐帝宫,以率百姓。此等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全是狗屁。我马黑马本是一介匹夫,何能何德,何天何地,只不过无意中领大家找了条活路,大家就对我如此厚爱,如此难舍。生前尊我为一国之主,死后又为我披麻戴孝。我真是羞死了,悔死了!回想我前个阶段的所作所为,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戈壁滩上!从今以后,我要洗心革面,刮骨疗毒,将心比心,以命换命,不惜吃草喝尿,肝脑涂地,为国尽忠孝!倘若言而无信,旧病复发,愿遭五雷击顶、五马分尸……   诏令下达之后,举国上下又是一个热泪滂沱。借着这股民心的热流,他又因势利导,广采博议,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   变法之一:销毁一切度量衡,彻底废除私有制。自今而后,野驼滩任何人再不得口言“钱”字。前个阶段巧取豪夺的部分,全部倒吐出来,重新归公。如有违者,以天下第一大罪“贪污”论处。   变法之二:重修法典,严明纲纪。自今而后,《红鸟法典》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为本初宪法,下部为新增刑法。废除画地为牢之愚举,恢复死刑、监狱等。如有作奸犯科者,统交法庭审判,任何个人不得擅权决断。   变法之三:改良朝廷仪规,倡行文明吏治。自今而后,红鸟国明确自认,只是一个流亡军人的自救团体,并非什么真的政权。君臣之间虽可保留“国王”、“大臣”之名号,但说话言事再不得口称“陛下”、“朕”等滥词;公开场合更不得再行跪拜叩首之礼,一切仍以军礼军规为是。   变法之四:废除军婚制,改行民婚制。自今而后,青龙连历史使命暂告一个段落;凤凰营百年大计继续延续。男女关系,一改过去以男人为中心的秩序,还原为以女人为中心的秩序。男人们不管是瘸子瞎子皆有求爱的权利,女人们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皆有选择的权利。一切以情爱为本,自愿为准,哪怕断子绝孙,国破家亡,也不得以强权施暴!   变法四令,如雷贯耳,不但以宣言明颁四方,而且以拳头大字凿刻于半山石壁,广布天下!旮旯城沸腾了,野驼滩震撼了!多么严明的法度,多么公正的变通!一时三军齐呼,万民称颂,红鸟王国的历史就此揭开了中兴的一页……   三十八(1)   红鸟十三年春三月惊蛰之日,红鸟王国变法成功。各方面秩序重归井然,各方面气象焕然一新。为了纪念这一伟大的历史事件,他们在国王再生之地,国运复兴之所的三棵树红沙岗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床大礼。所谓“葬床”大礼,原是河西人结婚闹洞房的一种仪式,但在今日此时,却演变成了一种以庆贺“民婚制”的诞生为中心的文艺大联欢。其内容之丰富,超越了以往历次各种各样的庆典活动。大礼一开始,是高奏《红鸟之歌》,所有的男男女女引吭高歌,一束一束的手榴弹,在沙岭四周炸响,冲天的火光雨花中,人群欢声雷动、喜泪横流。接下来是国王讲话,皇后发言,军民百姓载歌载舞。当这序幕拉开之后,各式各样的娱乐节目才正式登场。有的是传统的社火节目,有的是即兴的自由创作。你讲一个故事,他逗一个笑话,妙趣横生、花样百出。尤其是一些小戏小剧,有故事、有情节,荤素俱全,雅俗共赏。其中第一个节目叫《砸碎斗秤尺》最令人过目难忘。大致剧情为:有一老一少一中年,分别扮作“斗”、“秤”、“尺”三器物,一个头上顶个斗,一个手中提杆秤,还有一个手握一根木尺子,边舞边唱,跳跃而出。   斗先唱:“天下米谷无数,千石万石,都得由我一一盘过。”   秤又唱:“天下金银无数,千两万两,都得由我一一称过。”   尺又唱:“天下绸缎无数,千丈万丈,都得由我一一量过。”   分别都说自己的好。   在各自炫耀一阵后,矛盾冲突开始了。秤先责斗:“米谷可斗量,人心不可斗量,就因你这个破玩意,害得天下穷的穷,富的富,实为罪恶物,反要吹个啥?”接着尺又责秤:“你也一个样,人心就是一杆秤,什么样的事儿不能称?就因为你这个秤杆子,害得天下唯利是图、斤斤计较,不以为造孽,反以为光荣?”秤和斗相对一望,又齐声责尺:“你也别自夸,人心比天高,人情比水长,你这根木板子,量了财物的丈尺寸,恰恰坏了人心的长宽高!”……   互相攻讦一阵,又各悟了自己的不是。最后三人齐声合唱:   斗斗斗,祸水头,   秤秤秤,害人精,   尺尺尺,坏东西!   人心便是斗,   人心便是秤,   人心便是量天尺!   从此砸碎这破家什,   单凭个良心过日子!   ……   随之一声叫喊,众人七手八脚,将那三样物什当场砸了个稀巴烂……   这个节目象征着他们废除私有制的历史巨变。接下又是一出名叫《老虎放屁》的小话剧,从字面看,好像很粗俗,但实际内容却包含着一种英雄崇拜的深刻内涵。剧情大要为:在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下有一片丰美的牧场;牧场之上,扎着一顶白色帐篷。(布景道具均为现场景观略加装点)   帐篷周围散布着一支羊群和七八条羊狗。(羊为一伙娃娃们扮演,狗为一伙卫士扮演)   羊群在草地上安闲地吃草,狗群在四周警惕地巡逻。忽然,东山口窜出数只恶狼,羊群惊叫,狗群狂吠,一个紧急追击,狼群落荒而逃……羊群咩咩感恩致谢;狗群汪汪高奏凯歌。忽然,西山口又窜出一头哈熊,羊群再度惊散,狗群再次追击。哈熊力大无畏,狗群势众不惧,双方展开了一场剧烈的厮杀……   终于,哈熊不敌狗群,落荒而逃;狗群仰天长吠,得意至极……   忽然,一年轻狗曰:“我等这般冒死护羊,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可牧羊人却只把咱们当狗看待,一锅剩饭,一块臭骨头,就把咱们打发了,实在不公!”   接着,又有一小狗曰:“对的!我们这般舍生忘死也应有适当的待遇。如果不是我们,豺狼虎豹不知要吃掉多少羊。咱们现在也应吃一只羊,自我犒劳一下!”众狗汪汪相应。   但有一只灰毛老狗却急急摆手(爪)曰:“不可不可!我们生而为狗,天职就是为了护羊;如果我们也吃起羊来,岂不是羊也可以吃起人来?”众狗闻之,略一犹豫,但又有一斑纹大狗说,管他人吃羊还是羊吃人,现在世界都是弱肉强食!随之一声咆哮,便扑向一只正在咂奶的小羊……   小羊惨叫,母羊哀号,观众唏嘘长叹。就在众狗分食羊羔之际,忽然隔山那边又传来一声虎啸,声震四野,山林震动。众狗又赫然色变,骨头卡住了喉咙。那只老狗再次惶叫道:“糟了糟了!虎王发威,可能是对咱们的不义之举提出了警告,赶快把羊皮埋了,把羊血舔净……”   但那只青年猎狗却愣了一阵,猛地咽下一块骨头说:“不怕!老虎算什么!谁封它为王来?它不过是一嘴獠牙四只蹄。咱也是一嘴獠牙四只蹄,咱们既然能打败豺狼、打败狗熊,还打不败它吗?”   “对!对!”另外几个小狗也跟着叫道:“咱们一个两个打不过它,十个八个也打不过吗?咱们索性来一个群起反对,将它也干了,由咱们占山为王,岂不快活?”   嚷着嚷着,一群狗们就开始张牙舞爪,准备发动对老虎的攻击。   恰此时,老虎就出山了。一颗斑斓兽头从南山口上探出,蓦然如一道金光照射大地。刚刚还在大呼小叫的狗们,霎然便如遭了定身法一般,噤声闭气,呆住了。那老虎在山头上朝这边望了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狗们吓坏了,“嗷嗷”一阵低叫,一溜风全部躲进了帐篷。   老虎来到帐篷跟前,微微愣了阵神,就绕着帐篷转了个圈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在转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尾巴一撩,“噗——”地放了一个响屁。而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帐篷里却顿显一片死寂。   过了好大一阵,牧羊人从北山口走出。他像是刚刚探亲回来,望着安详的羊群和寂静的帐篷,忽然叫道:“呀!我的狗哪?我的狗哪?”接着便朝旷野里叫起来,“小花花——老长毛——白蹄子——黑心窝——”喊了一阵,仍不见动静。正觉诧异,忽然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接着鼻子一嗅,像是闻着了什么气味,一阵风跑进了帐篷里……   俄尔,牧羊人接二连三从帐篷里拖出了七八条狗尸,一看:所有的狗,大大小小,全都被那一只虎屁熏醉了……   “轰——”观众观此,无不拍手大笑,马黑马在观礼台上亦满面放光,连称“好戏!好戏!”   三十八(2)   接下还有一出《兄弟解冤》,也很有意思,暗喻着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方纠葛一朝冰释的感人主题,甚得众心欢悦,剧情梗概为:   有两个童子一学堂念书,关系甚好,亲同手足。某日二人结伴游山,走到一处地方,哥哥忽然对弟弟说,弟呀,我想杀了你!弟弟说,哥呀,你开啥玩笑?哥说,不是开玩笑,我确实想杀了你。弟又说,啥原因嘛?哥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这地方,我就对你恨得不行,直想杀了你!说着又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那边店铺里给你买点酒肉,等你吃饱喝好之后,我再杀你!说完就走了。   弟弟仍觉哥哥在开玩笑,就坐在路边等。正等着,忽闻前面一阵铃铛响声,只见一白胡子老头,手握节杖,赶着一大两小三只羊,飘然而至。他不由一阵惊喜,这不是牧羊北海的苏武爷爷吗?赶忙起身施礼。苏武爷爷却说,勺娃子啊,你咋还不快走,你哥真要杀你哩!他就发了奇,我哥为啥真要杀我?苏武爷爷又说,你娃不知,你在前一世里,是个盗贼,在此劫道,杀了你哥哥。今世里你哥走到这里,就恨上心头,要报仇。不信,你看那块大石头下,还压着前世你杀人的那把刀!他就将信将疑,去搬开那块石头,果见底下压着一把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抬头一看,苏武爷爷已不知去向。   不一会儿,哥哥提着酒来到,他就扑通跪下说,哥呀,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你就杀了我吧!前世里我亏了你,这世里我还罪!哥见他这情形,也发了奇,他就讲了苏武爷爷的话,又指着那把刀给他看。哥哥就流泪了,两兄弟一阵抱头相哭,从此明白了人生的一个道理:前世的冤孽怎能带到今世,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二人随之一起抹泪,献血为盟,对天起誓:从此再不记前世的仇,团结友爱过今世!誓毕,泼酒祭天,折刀送鬼,欢欢喜喜又登山去了……   该剧情节简单却感人至深,观者掌声迭爆,连连叫好。   接下来,又上演了一出“喜剧”。这是另外一组自由结合的男女,剧名叫做《胡麻地》。   全场欢声雷动,掌声震天,太好了!太妙了!这出戏真是太精彩了!哄哄欢笑声中,有一个士兵还指着另一个士兵说,你小子当年就干过这事!那士兵满面涨红,反口骂道,你他妈才干过这事!……哈哈哈……狂肆的笑声如潮如澜,震荡四野……观礼台上的国王皇后等一班文臣武僚,也笑得前仰后合,神采飞扬。独眼龙更是心中大快,嘴巴咧到耳门上,拍手大叫:“就这样!就这样!军中做戏,就要强化军纪,鼓舞士气!”   欢乐的庆典渐入高潮。忽然有一个下级军官,跑步来到观礼台下,“嚓”地一个举手敬礼,大声叫道:“马旅长!今个是普天同庆、万民同乐的日子,你也给咱们出一个节目吧!”   “好——”全场齐应,“欢迎国王出场!欢迎皇后娘娘出场!”马黑马好像醉了,笑眯眯望一眼花奴,似有动意:花奴今天也不知咋了,一反常态,显得心花怒放,投一个媚笑,就欠起身子。但就在这时,李老军忽然又从旁跨出,急急阻止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国王是一国之父,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能和草民百姓同台演戏?”   他这话一出,欢乐气氛顿然受阻,有不少人窃骂这老东西太是败兴!独眼龙便代大家驳斥说:“老不死的啊,你咋这么不识时务!咱们的国王和皇后早已和弟兄们亲同手足,没了架子,你还讲什么国父国母?”李老军又道:“瞎贼啊,国王和皇后任何时候都要讲龙颜龙威。你今天跟大家同台演戏,大家会说你与民同乐;明天戏散了,大家又会说你不知自重,有失体统。历史的教训不可忘记啊,你别煽风点火!”   独眼龙又嘻嘻一笑说:“老奴才啊,你拍马屁总是高人一筹……”   两人正嬉笑怒骂争执不休,马黑马自己又出来打圆场了,他说:“二位不要争了,你俩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论是与民同乐还是不知自重,都是无所谓的。咱红鸟王国的人活到今天,都已是烈火金刚,五百罗汉,什么样的事儿不能做得?只是我这人嗓门粗野,手脚笨拙,不好登台演唱,我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好不好?”“好!”众声一呼,都下了台阶。   于是,马黑马就开始讲故事了,他讲的故事叫《白马将军和黑马将军》,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从别处听来的,反正很有意思。他说:“从前啊,在我老家的那个地方,有座小镇子,四面环山。南山里有一支土匪,为头的叫黑马将军;北山里也有一支土匪,为头的又叫白马将军。这黑马将军只杀人,不抢财;那白马将军却是只抢财,不杀人。   “这一天,黑马将军率兵冲入镇子,沿一条长街,杀了无数的人。当他杀到一条小巷口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乞丐。这乞丐眼瞎耳聋,满身脓血,可怜至极。这黑马将军就忽然心软了,叹口气说,我一辈子见人就杀,还从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人,今天破个格,饶了他吧!随之率兵离去。那一条街上就活下了那一个人。   “又过一段日子,白马将军又冲入镇子。他在抢了无数的金银财宝之后,途经那条小巷,也发现了那个乞丐。他看着那人的可怜相,忽然落了泪。他说,我一辈子从不杀人,就是可怜人。但像这么可怜的人,还活在世上干啥呢,我今天破个格,早点结束他的苦难吧!随之抽刀,将那乞丐杀了……”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但人们还没听明白意思,支棱着耳朵等待下文。马黑马就摇头苦笑起来。   羊副官见状,猛然省悟,马上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国王的故事真是精彩至极!深刻至极!只是我们这样的猪脑袋一时还难以完全理解,咱们以后慢慢地回味吧!现在,请皇后娘娘出场表演——”   人们又鼓起掌来。   花奴皇后不容推托,含笑站起说道:“既然马旅长都出了节目,我当然也不能落后。但我建议,不要由我一个唱独角戏了,咱们旅部机关的,也就是朝廷各部的长官们,集体来一场大戏好不好?”   “好——”独眼龙、卜连长率先跳跃而出,羊副官犹豫了两下,也答应了;唯有李老军死活不肯出场,便由车班长顶替。于是,这一女四男代表着王国成员的最强阵容,也登台亮相了——   [笔者按:他们这台节目的确别开生面,不同凡响,是由一些民歌民谣临时改编凑成,情节非常繁杂,一开始还没有一个统一的题目,演过之后才取个名字叫《狙驴皮》。若按车万义的原始材料照实直录,将显得漫无头绪。为清晰起见,笔者就按演出形式,整理出一个大致的剧本,供大家参考。]   三十九(1)   狙驴皮时间:公元二十世纪初叶地点:中国西部某乡村人物:老财主长工长工妻公牛母牛第一幕[幕启:秋后的原野上,庄稼已收尽,满地麦茬子,一片萧瑟。远处小山下,有村烟袅袅。一老财主(由羊副官扮演)头戴瓜皮帽,手捧大烟袋,蹒跚而上。]老财主(面朝全场深鞠一躬,白):列位乡党,你们好!我叫赵员外,乃著名财神赵公元帅之八十八代嫡系子孙。我的先人曾经富甲天下,盛极一时,皇帝老儿都不能比!可是风水轮流转,河东变河西,传到我这辈子上的时候,江河日下,衰败得不成样子了。朝廷里没命官,江湖上没好汉,只剩了四十五亩六分田,穷山沟沟里打转转……咳!……(长叹一声,又做豁达状)其实啊,想通了也没什么!人生一辈子,哪有个事事都如意。骑马的想做官,做官的想发财,发财的还想考状元。我虽只有四十五亩六分田,但比起那些乞丐穷光蛋,还是高出一层天。我只要乐天知命不妄贪,岂不也是个人生大自在?   可是啊可是,我这老木鼠不知咋了,又鬼使神差地抽上了这该死的——鸦片烟!(怒视手中烟袋,欲做掷地状,但犹豫再三,终又未掷,唱):鸦片烟是小人参一块大洋一星星脖子一伸手一伸喉咙里掉进斗二升一斤吃成两斤了脸色变成冬青了三斤吃成四斤了嗓门变成烟洞了五斤吃成六斤了肋巴变成纱灯了七斤吃成八斤了眼窝变成窟窿了……   咳!这鸦片烟啊!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造得孽!它不去喂狗,不去喂猪,却偏偏拿来害人!我就被这东西害得皮包骨头,两眼冒花,苦不堪言。列位乡党,你们看我这副模样,咋个是好啊?   (“戒掉!戒掉!”观众叫喊)戒不掉啊戒不掉!太难戒了!我刚才只说了它的坏处,还没有说它的好,我现在再说说它的好。(接唱):鸦片烟呀好东西吃过一次想二次吃过二次想三次山珍海味不能比龙肝凤髓也不如看见驴车变轿子看见石头变金子看见母猪颜如玉看见儿子像皇帝悠悠忽忽如梦中想啥来啥全真的活像神仙驾云雾千般妙处说不出(唱至此,摇头晃脑做痴醉状。忽地,又两眼大睁,作噩梦惊醒状,白)可是啊可是,一觉醒来,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驴车还是驴车,石头还是石头,可我地窖里的银子却一天比一天少了,祖传的四十五亩六分田也今天典出一亩,明天当出三分,日少一日。眼看祖传的家业要败在我的手里,叫花子的命运也将落到我头上,我可怎么办啊,怎么办?……   (画外音:观众齐呼:“上吊!上吊!”不能啊不能啊,上吊勒脖子,难受得很,我试过……)(观众再呼:“投河!投河!”也不能啊也不能,投河呛鼻子,比上吊还难受……)(“那你说咋办?”)没办法啊没办法!抽又抽不起,戒又戒不了,我只有加倍地剥削我的长工,叫他拼命地给我干活,犁一沟,成十亩,撒一斗,成十石,沙里淘金,勉强保我仓中不空,衣食不断……(言至此,又手搭眼篷,做伤心四顾状。忽见二牛上场,一公一母,一前一后,遂又叹道)唉!我那长工太懒惰了!早些年还勤快,说叫干啥就干啥,从不磨洋工。自从给他娶了媳妇后,他就变懒了,四股子筋像割断了。你们看,日头已经这么高,晌午早已缓过,牛儿也已到了地头,可他还赖在窝里不动弹,我得赶快催他下地去!(随之蹒跚而下,边走边喊:“套牛了——套牛了——”)第二幕[一个茅草房,一个土炕。长工夫妻(由车班长和花奴双双扮演)正对坐灶前吃午饭。忽然,一粒沙子咯着了长工的牙,长工愤然而起,掷筷子于地——]长工:这是什么吃食!简直连猪狗食都不如!   长工妻:唉!能不断顿就是万福,凑合着吃吧。   长工:我不能凑合!你看人家东家老爷,早上荷包蛋,晌午油饼子,晚上还要抽大烟。咱们呢,辛苦一天做到黑,连一锅稠饭也吃不上!   长工妻:你怎么能跟东家比呀?   长工:怎么不能比?   长工妻:人不同呀!   三十九(2)   长工:什么人不同?他是两个肩膀扛个头,咱也是两个肩膀扛个头,凭啥他就作威作福,咱就做牛做马?   长工妻:这是命不同呀!   长工:什么命不同?全是咱太老实!咱要半夜里放把火,把他这庄壳子烧掉,看他还牛个啥!   长工妻:唉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你要把东家的庄壳子烧掉,不也把咱们的生路断了?   长工:什么生路?这样的生路还不如死路!   长工妻:哎呀!你今天咋了,咋这大的火气?   长工:我实在忍不住了!   长工妻:唉!(夹两筷野菜递到长工碗里)忍不住来也要忍。咱这东家虽然是黑心肠,但也有点好呢。   长工:有什么好呢?   长工妻:哎呀!要不是人家用二斗谷子换下我,俺爹妈饿死不说,你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儿?   长工:咳!你不说这话还罢,一说这话我就更气了!就为了感激他这一点好,我现在都快变成骟马了!   长工妻:什么骟马了?   长工:哎呀——你这个木丫头!人家新婚夫妻,一晚上翻江倒海快活多少次,可咱两个呢,从早累到黑,浑身都散了架,一到晚上倒头就睡,像死猪……   长工妻: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长工沉默一阵,怒气稍敛,从地上捡起筷子。)   长工妻(眼含柔光,又给长工夹一筷野菜):将就些过吧,苦日子总有个头,俺听说东面地方现在出了个贵人……   长工:唉!什么贵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贼!   长工妻:熬吧,熬到明年春上,总会好一些……   长工:唉!熬到明年春上?今年冬天就都难过去了!庄稼一收,天气转凉,眼看就要落雪,可咱连一身冬衣都没有。   长工妻:今年的冬衣问题不大,俺已为你备了件火龙衣。   长工:什么火龙衣?   长工妻:就是俺爹俺妈丢下我,哭着上路去,给咱留下的那份嫁妆。   长工:噢!(回忆)你快拿来我看看,别叫虫蛀了。   (长工妻放下碗筷,从墙角里抖出一个包袱,打开,一张火红色的狙驴皮呈现在眼前。)   长工:(欣喜,双手接过狙驴皮,一抖,披在二人身上,一人攥住一角,并头扭腰跳起舞来,边舞边唱)   撒拉蹄撒拉蹄   两口子披张狙驴皮   铺到炕上当褥子   盖到身上当被子   挂到门上当帘子   穿到身上是火龙衣   悟热肚儿暖心儿   咱两个好好亲个戚   ……   (边舞边唱,渐动春情。一个面泛红潮,一个桃晕上脸,先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去,遂做夫妻恩爱状,倒于炕上……)   观众观此,欢声骤起……   有人拿眼偷觑马黑马,意为花奴皇后与人当众这般做戏,他有何感慨;但他却一脸肃色,不仅毫无妒意,反而眼角生潮,似受感动。   (双双欢爱正在热火处,门外忽又传来老财主的喝声:“套牛了——套牛了——”夫妻二人兀然翻身坐起。)   (恼恨万分)咳!真败兴!真败兴!……   长工妻(死拉住长工手,不忍舍):别管他,别管他,咱们继续玩。   长工(喃喃地):不能啊,不能啊……(门外,老财主的喝声愈加急促:“套牛了——套牛了——”)   长工(终于无奈地应一声):来了,来了!(随之用力掰开长工妻手,下地出门。长工妻在身后呜呜地哭……)   第三幕   [山脚下,两头牛正在吃草。(公牛由独眼龙扮演,母牛由卜连长扮演,身上各蒙一张兽皮,犄角弯弯,很是滑稽)忽然,远处村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母牛(抬起头,倾听有顷,做人语):庄子里好像出事了?   公牛(亦做人语):别管它!人那种东西,永也少不了二争鄙事!   母牛:什么叫“二争鄙事”?   公牛:哎呀!就是争名夺利、争风吃醋嘛!   母牛:噢噢,我老糊涂了。   公牛:你老个啥?   母牛:我十八岁了!   三十九(3)   公牛:十八岁正是青春妙龄,怎可言老?   母牛:哎呀!你也糊涂了,咱是牛,不是人。牛的十八岁,相当于人的八十岁,已经老没牙了!   公牛:噢——我也确实糊涂了!咳,人们常叹人生短暂,看来咱牛生比人生更短暂!   母牛:牛岂止这些!牛和人比,牛不如人的地方还多着呢!   公牛:那当然了,如果牛比人强,咱们也可拿鞭子赶人犁地。   母牛:别做梦了!只要咱俩不要互相鞭打,就是阿弥陀佛!   公牛:看你说的!咱又没手,怎么会使鞭子互相抽打?   母牛:你呀,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假若你死了,主人剥下你的皮,再拧成鞭子抽打我,这不就是咱俩互相鞭打了?   公牛:哎哟——这样看来,就得你先死了!   母牛:哎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咱们恩恩爱爱一辈子,到头来你竟咒我先死!   公牛:哎呀,你咋这么理解?我的意思是,宁肯我挨你的鞭子,也不能叫你挨我的鞭子,怎么是咒你先死啊?   母牛:你别花言巧语了!你们公牛和男人一样,都是喜新厌旧。背地里把丑事做尽了,嘴上还粘蜜糖。   公牛:哎呀,你是怀疑我有外遇?你呀,你们母牛呀,也和女人一样,总是嫉妒成性,猜疑成性!   母牛:够了,够了,够够了!这多年来,每当春暖花开季节,你就像疯子一般的满山跑,不知有多少母牛被你糟蹋了,难道能瞒过我的眼睛?   公牛:行了,行了,行行了!我的眼睛也没瞎。你十八年来下了多少牛娃子,我是头黑牛,你是头黄牛,可咱们的牛娃子中却有雪白雪白的小白牛,难道它也是我的种?   母牛:哎哟!你别胡打岔了!你说你不忍心让你的鞭子抽打我,难道我就忍心用我的鞭子抽打你?   公牛:哎!这么说来,咱们就只好同归于尽了!   母牛:同归于尽?   公牛:对!咱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死!(母牛怆然环顾四周青山,不胜留恋怅惘之情。)   公牛:别伤感了!人生固有一死,牛生也固有一死。咱们还是趁着这光阴未尽,一口气未断,抓紧生活吧!   ……   四十   结束了,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随后几名演员出场谢幕,全场掌声久久不绝。   马黑马快活至极,兴奋至极,一个劲地直喊:“拿酒来!拿酒来!”于是,开怀畅饮又开始了,你碰杯子我碰碗,叮当一片,山河同醉……   不觉日已西斜,本来还有许多节目,来不及演了。羊副官发话说,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后天接上继续演,演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也没关系。   现在,开始葬床大礼的下一个议程——为我们民婚制家庭的正式诞生开门挂彩!   于是,红沙岗下,三棵树旁,又成一片天伦之乐。   随着民婚制取代军婚制,野驼滩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家庭。每一个女人身边,早已扎下一顶帐房,每一顶帐房门口,早已众星拱月般立下一圈男人。每一个新娘,无论是新生的青春少女,还是昔日的三秋黄花,个个头戴红盖头,手牵红丝线,激动万分地迎接着这一脱胎换骨的命运转折。   勺娃子,这个性无知的木石之人,终于经过一次次风浪洗礼,一朝开窍,性关大开;雪女子,这个背时的风尘女子,终于历尽劫波,苦尽甘来。   两人双双喜结良缘,成了野驼滩最羡慕的一对新人。   独眼龙,这个旮旯城的第一情种,在此时刻本也有了与新疆女重温旧梦的美好机缘,但因其木已成舟,只好将无穷的遗憾化做无奈的大度,举杯为新疆女和其他兄弟的结合致以祝福……李老军,这个野人王国的忠义老臣,又将以“家长”的身份,担任“公公”的角色,为儿女辈的大喜祝百年之好……   卜连长、车班长、花奴、马黑马也都以各自的曲曲道,完成着各自的团团转……唯有羊副官,始终以宰相和司仪的身份,担当着为他人做嫁的使命。   当红红的夕阳渐坠西山,满天涌起一片壮美的火烧云之时,羊副官一声令下:“揭盖头——”顷间,数百条红巾迎风飘起,千百张笑脸如花怒放,葬床大礼举起旌幢……   勺娃子、雪女子,代表全体新人进行宣誓……   李老军代表所有长辈致“公公的嘱托”……   勺娃子的誓言结结巴巴不成调门;李老军的“嘱托”却一板一眼,煞有介事。他此刻显然是太高兴了,太忘情了,一改前时之庄重严肃之态,领着一班白胡子老兵,头戴喇嘛帽,腰扎嗦罗带,脸上还被人们用锅底灰涂个五花脸,摇摇晃晃,手舞足蹈,来到雪女子及其众媳妇面前,一阵“我的大米牙牙的儿媳妇呀,我的莲花朵朵的儿媳妇呀,我的心心疼疼的儿媳妇呀……”   满嘴荒唐言,厥词大放送,逗得全场男女欲火中烧,欢声大作……   按着风俗,当“公公的嘱托”念过三遍,儿媳们敬过“感恩洒”后,花脸公公们就要自动退离婚场,回避他处。   但今日的李老军实在是太亢奋了,竟出现了少有的忘形失态,几次退场又几次返身闯入,闹得婚场秩序大乱。后被宪兵队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强拽到三棵树林子中,用一根马缰绳绑在一棵弯脖树上,又给他猛灌一气烈酒,这才将他勉强止住……   接下来,便是那各种各样的婚礼闹趣,有祖传的陈规旧套,有即兴的现行现卖,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千般狂诞,不一尽述……   直至火烧云渐成墨色,满天的星斗布满夜空,葬床大礼进入了最后大戏。听得一声“点灯”!沙岭沙滩之上,顷间亮起千百盏明灯。所有的明灯,俱按地形地貌布成多种图形。   在平坦的沙滩上,帐房按兵营的形式扎成个棋盘,灯盏绕其通道布成一个辉煌的“七日”字形状;在崎岖的沙岭上,灯盏又按其纵横交错的曲线,布成一条条的“S”形。所有的明灯,俱用胡麻油和驼油点燃。胡麻油清,用陶罐陶盆盛着,分布于各个交通要口,灯苗是青蓝色。驼油稠,是用骆驼的峰子直接做成,驼峰里全是脂肪,割开一刀,塞上捻子,便长明不熄,灯苗是红黄色。   青红两色交相辉映,沙山脚下沙岭之上,便成一片奇特的灯海。最为壮观的是从山脚通往山顶的那一串驼灯,是由完整的驼体组成,骆驼已被宰杀,但脖子却依然高昂着,栩栩如生,还像结队爬山一般。脊背上那一串峰灯,沿岭脊蜿蜒成一条长蛇阵,与灿烂的星空辉映一片,使人分不清哪是驼灯哪是星星。   天上人间,大漠瀚海,孤人野国,成此奇景……   望着这动人壮观的景象,马黑马忽然神色一变,喃喃低叹一声:“啊!这多像当年的豫东会战!……”   此语一出,顷刻便有许多老兵旧卒也跟着肃然凝神,沉入了一段对往事的回忆中。他们这支军队,曾经跟共军作过战,也曾跟共军携手奔赴过抗日前线。当年西安事变之后,便在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大旗之下,以甘军骑兵第一师的番号东渡黄河,开赴中原,担负起了拯救民族危亡的重责。他们出甘第一战,便是那著名的黄河花园口决堤之战。那场战役虽然最后耻辱地失败了,没能像台儿庄大战、平型关大捷那样留下千古的美名,但是当年那种浴血奋战、誓死杀敌的英勇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的马黑马还是名营长,卜连长才刚刚入伍,羊副官和李老军还在友邻部队不曾相识。   谁想到,十年征战,十年烽火,历史的风云竟把他们的命运驱赶到了这种境地。回首想来,真是万端感慨,难置一言!对这一沧海桑田的历史悲剧,眼下的这些少男少女们是茫然无知的,无法感受的,但对那些过来人的老兵旧卒,不论他们神志麻木到何种状态,感情淡漠到何种程度,一旦有一个偶然的因素弹拨起那根沉寂的心弦,依然会发出金戈铁马的历史回声。   情不自禁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慨,又激荡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昂,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齐声唱起了一首威武雄壮的军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歌声隆隆如兵车疾进、战马呼啸,所有的在场人众,都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这一大合唱。   他们说不清道不明这其中意思,只觉得有一股澎湃的热血,冲天的豪气在胸中激荡、周身漫流。歌声循环往复,久久不绝,直直唱了不下十多遍,才渐渐回复到星光灿烂的现实之中,只听得“冲啊——”一声呐喊,千男百女又化作一道道泻闸洪水,分头冲入各自的帐房,葬床大礼进入高潮……   四十一   一夜的狂欢,蛟龙鱼虾同翻鲸浪,牛马驴驼共作一哭。千年佛唱笑粪土,百年流水归东海,人间何处是我家,红鸟王国是孤岛。半宿的醉生梦死,了却了一生的牵牵挂挂;一夜的血雨腥风,荡涤了三世的乌烟瘴气。   直至东方破晓,日上三竿,这伙孽男孽女们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爬起来。揉揉眼睛探出帐房,猛然觉得,今日的天变了,地变了,碧蓝的天空是那么清廓,洁白的流云是那么清爽,戈壁青草破土,野鸟发出啁啾的啼鸣,刺猬在沙丘间往来出没。整个的世界、整个的心身,都像是一夜间脱胎换骨,改了前身。   这同样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所有的男女都有这种感觉,但无一人能道出这感觉的根因。大家都默默地互相笑望着,哑巴一样,含笑无言。   融融的回味持续良久,人们才终于悟过来,一个永世难忘的时刻过去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于是,女人们又开始梳头洗脸,男人又开始埋锅煮饭。   袅袅升起的炊烟之中,有人忽然想起了李老军。自昨日傍晚将他绑在三棵树林子中,到现在还没有放呢。这一夜春寒过去,岂不把那老儿冻坏了?于是,人们又急慌慌跑往林子中,去给他解绳松绑。但万万没想到,当人们赶到三棵树下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又把人们震瘫在了地上——   四十二   天地鬼神都将瞠目:可怜的李老军,又不知遭了什么奇祸,身子还被绑在树干上,肚子上却裂开了一道血口,心肝五脏破腹而出,血红的肠子拖了一地,脚下一片积雪之上,惨红的血水已凝结成冰块……   四十三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   所有的人都闭了气,   所有的人都魂魄脱窍,发了呆……   四十四   一个钟头过去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   国王来了,皇后来了,红鸟王国所有的官兵百姓全都来了,   千百双眼睛僵若死鱼,千百张人脸面无血色……   四十五   久久的惊骇中,远远传来一声老马嘶鸣,声若天籁,回荡不绝。失神的人们终于省悟:啊!他是遭了一场兽祸啊!遭了一场野兽之祸啊!就在人们狂欢大乐的当儿,一头无名怪兽游荡到了这里,不知是出于它本能的残忍,还是出于对人类狂欢的嫉妒,它就向这个被缚中的垂垂老者下了毒口……   “哇——”的一声,千人万马哭开了……   乐极生悲啊,乐极生悲啊!这是天意对人心的惩戒啊,这是人心对天意的警觉啊!古往今来,万事万物,都有个度,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过分,物极必反,祸福交替,已成颠扑不破的真理。倘若他们稍稍冷静一点,稍稍自重一点,在自我狂欢的时候还留一分警觉之心,此一祸事断然不会发生……   揪心彻骨的号哭声中,人们想起了李老军十多年来的一切恩恩德德,他整个的一生可以说比菩萨还令人动情难忘。为了这个苦难的群体,他不知流了多少牛马汗,受了多少冤枉气。可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人,却未得善终,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悲惨……   啾啾的哭声直如群兽号啕,尤其是那几个玩了恶作剧的小伙子,痛悔得揪头拔发,恨不能代之以死……   四十六   感天动地的哭声终于渐渐地哑了嗓音,生存的理智终于从感情的苦海中拔出腿来。当人们含着热泪,将他以国葬的大礼安葬之后,人们才恍然明白了一个新的警示:他们的红鸟王国并不太平!社会的隐患可以说基本消除,但自然界的隐患却依然深藏。   他们今生此身将永不得安宁,命定了他们还要在一种无休止的提心吊胆中挣扎下去……   四十七   整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马黑马又像害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水米不进。李老军的死给了他精神上重重一击。如果说,当日白蛤蟆的雷殛而亡使他除了一块心病,那么李老军的兽害之死却使他实实地断了一臂!回想那老儿鞠躬尽瘁的一生,他也止不住几次潸然泪下。但他的沉痛和悲哀并不仅限于此,他由此一事产生了另外的深重忧惧:这红鸟王国的气数究竟有多长?   这野驼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每每有一场好事之后总会有一样恶事伴随?天意是确存的吗?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如果信,如何秉承这天意?如果不信,又如何反叛这天意?这无边沙漠太神秘了,太诡异了,从他一脚踏入的那一刻起,就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千奇百怪,他是真的获得了一个神灵的庇佑,还是误入了一个魔障的捉弄?   事发之后,激愤的部下,已几次向他进谏,立即组织一场大规模的围猎行动,势必将那头无名怪兽找着杀死。但他却屡次默默摆手说,忍耐,忍耐,我自有主张!可现在,他的主张却迟迟拿不出来。   野驼滩的一切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他已经身临其境十多年了,虽不能说了如指掌,却也可谓耳熟能详,他曾经设想过一座“万牲园”,正是因为后来发现,这地方除了些沙豺、沙狐、漠猫之类的小动物外,并无可供观赏的狼虫猛兽,才悻悻作罢。即便是当年那头神秘莫测的土龙,也没有出现伤害人的事情,现在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居然敢于吃人的恶物?这恶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是无意间盲目闯入,还是受着某个神意的驱遣?如果真是受着某个神意的驱遣,那么它最终的寓意又是什么?   啊啊,这也许是——个信号,它将预示着我红鸟王国的一代前驱,将伴随着李老军的陨落而依次谢世……他情不自禁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他已经跨过了知天命之年!按一般人生的寿命讲,这年龄还算不上称老,但在特定的红鸟王国来说,却已是屈指可数的高龄者之一了。不说意外的事故,单就按正常的法则往下推算,下一轮的亡者也就该是他了。   念及至此,不禁有一种万事空空的苍凉之感……   终于,一帮年轻人已急不可待,他们在勺娃子的吆喝下,已组织起一支数十人的猎队,擦枪磨刀,备马驾驼,准备抛开他的劝阻,擅自展开围猎行动!   也就在这时候,他忽然顿悟了: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活!不管它天意不天意,也不管它气数不气数,现世的事情还要做,现世的冤仇还要报!就这样,别无二话,干!随之,一声令下,兵马齐动,三百匹战驼,二百匹战马,又像当年追击土龙时那样,对野驼滩展开了一场拉网般的搜索进剿……   四十八   猎队共分三路,第一路由卜连长和车班长率领,搜索目标在北部驼场一带;第二路由独眼龙和勺娃子率领,搜索目标在西南方向干盐池一带;第三路由马黑马御驾亲征,搜索目标就在出事地点的三棵树红沙岗一带。剩下的人则由羊副官和花奴皇后率领留守大本营,策应四方。胡驼子则临时提拔为李老军原先的角色,负责备路兵马的粮草供应和战况通报。各路猎队出发之后,很快就进入了各自的角色。   卜连长这一路,兵最强、马最壮,宪兵队的人个个都是好枪法,出战第二天.就打下了一只沙豹。沙豹虽然不能与云豹雪豹金钱豹相比,还算不上吃人猛兽,但毕竟是肉食类动物,可谓出师小吉,开了个好头。   独眼龙和勺娃子这一路,情况也不错,转巡两日,就发现了一小群羊猞猁。羊猞猁不是羊类动物,而是猫科动物。一般规律,有猫科动物的地方必有野狼,而野狼又是天生的伤人凶兽。形势喜人。   失望的是马黑马这一路。他们这一路的搜索目标本该说是最为明确,敌情也最为显露,但结果恰恰相反,当他们第二次来到李老军遇难的三棵树林子的时候,才发现先前的那片残雪已经融化干净,那无名恶兽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也早已被人踩马踏得无影无踪,最佳战机已被贻误。   没有办法,他只好领着人转移到红沙岗山后面山中,继续搜索。接连数日,仍然一无所获,除了偶尔碰见几只野兔飞蹿过外,连三根像样的兽毛也没有发现,这使他甚感窝火。   又过数日,卜连长那路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们竟然在一片沙窝里围住了一只罕见的黑狐,一个乱枪齐射,打了个满身窟窿。狐狸一般都是红黄色,沙漠里的沙狐颜色更土一些,但却从没见过黑狐。俗话说,千年黑,万年白,这只黑狐是否是一只成了精的狐仙呢?一切兽类成精之后,都会变得神通广大,人力难敌,李老军是否就着了这黑狐之祸,亦未可知。   马黑马闻讯之后,亲自策马回了一趟大本营,做了一番仔细的观察。   可惜结论是否定的。这只黑狐的外貌形态的确显得不同寻常,但掰开嘴巴,却老得没有牙了,不但没有獠牙,连臼齿也脱落得所剩无几,显然不是李老军的祸兽。   但这个发现毕竟鼓舞了士气。野驼滩的野兽虽然星星点点,数量不多,但种类却不少。可以肯定,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名兽没有被人们发觉。他一面传令各路猎队继续加紧搜索,一面又制定了一个新的进剿方案。他认为,一般的草食类动物,多是夜伏昼出,而肉食类的动物却又多是昼伏夜出;伤害了李老军的那头凶兽,显然也脱不开这个框框。于是,他也命令他的猎队,白天休息,晚上出来,展开夜战。这一方案果然奏效。这一天夜幕降临之后,他们又从一片隐蔽的红柳丛中爬将出来,在红沙岗背后一片沙岭间往来穿梭。转悠半宿,忽然刮起一片蒙蒙黄尘,星月不见,四周一团漆黑。转着转着,就迷失了方向,辨不清哪是来路哪是去路。   正发慌间,忽然有一个猎手尖叫一声:“呀——快看!那是什么?”众人顺声望去,只见一溜沙岭上——说不清是东南西北哪条沙岭,在距地数丈高的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对碧森森的兽眼,大如拳头,亮如残星,显系猛兽巨眼。   马黑马立时一个大惊喜:啊!!恶毒的兽贼!总算是逮住你了!当即命令队伍中枪法最出色的三名猎手,齐齐瞄准,一个“放”字三枪齐鸣,飞弹而出其他的猎手,一声欢叫,正要冲上前去收尸,忽然又怔住了:只见那对碧森森的兽眼依然亮着,而且还嘲讽似的眨巴了几下。又使他大为惊诧,难道三名枪手同时都脱了靶?不可能,不可能……   正愕然失神间,更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枪火的消散,人眼的聚焦,那对兽眼原来并不是一对,而是三对、四对,甚至五对……隐隐约约,依次闪出,极像当年逃亡路上的那簇鬼火,向这边狞笑。   他不禁大怒:老子鬼都不怕,还怕你一伙毛虫!随之,不管三七二十一,令全体猎手一齐卧倒,“砰砰砰……”一阵排子枪,接着一声呐喊,率先冲上那座山头……   可悲,谜底终于揭穿:原来那簇碧森森的兽眼,并不是真的兽眼,也不是什么鬼火,而是不久前葬床大礼上的一串驼灯。   那些驼灯本来早已熄灭了,但不知怎的,有一些峰子中的油脂还没燃尽,因了自然界中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它们又死灰复燃。只是亮度微弱,加之他们又是因夜黑迷路,从山后另一个方向看的,于是就产生了这种错觉……   此事过后,情况忽然不妙,不仅他这一路连连碰壁,另外两路也发生逆转,除了那一狐一豹一猞猁外,再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卜连长这路尚在勉力坚持,勺娃子则已发出怨言,不住地咕哝说,恶兽肯定就在红沙岗一带,马黑马国王太不中用,要叫他去那边,早打下了。独眼龙就责他说,你怎么能跟国王争功?他又说,这怎么叫跟国王争功,死者是我的义父,我是义子,义子给义父报仇就应当到最紧要的地方去!独眼龙又说,你是义子,为义父报仇,人家是国王给大臣报仇,一般人想都想不到这份光荣,你不感恩,反生怨恨,岂不无知?勺娃子又说,什么光荣不光荣,打不下怪兽,一切都是白搭!   这天,他们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当年追击土龙的那片石林中,那块龟状的黄石头还活活地趴在正前方,凝视着他们。   勺娃子不禁叹道:“大法官啊,还记得当年那事不?那时节你可不像话,你是个大人,却哄咱小孩去冒险,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   独眼龙不禁满面涨红,连声斥道:“胡吣!胡吣!我当年纯粹是为了你们大家的安全,才做出那种布置。你勺头勺脑闯到枯木林去,那是你自己不长眼睛,怎么反来怪我?……”   其他的一些童子军却不依不饶,反驳道:“算了,算了,当年我们找着你的时候你都吓得尿了裤裆!现在还嘴硬!”   独眼龙愈加难堪,不由破口大骂:“坏种!坏种!一窝的小坏种!要不是我当年苦口婆心教导你们,你们能学会骑马?学会打枪?现在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反咬师父?真是一伙黑心虫!……”   小伙子们就笑笑,不再和他多说。   随后,他们就坐在那乱石丛中,吃馍饮水,稍做休息。独眼龙依然余怒不消,又说,好好好,就算我当年亏了你们一次,现在我也回报你们一次。老少打个颠倒,和当年一样,你们在这里歇着,我一人前去给你们探路,如何?众幺儿便说,好啊,你就去吧!说着,他就真的一手提杆老枪,一手拿块馒头,边嚼着,独自往前去了……   大家初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没留意;但过了好大一会,还不见他回转,就觉得不对,这种地方,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各种不测,于是都站起来准备去迎他。就在这时,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枪响。大家立时发惊,知道情况有变,立刻牵马急奔而去……   还没跑出二里地,就见他站在一个高处,摇手大呼,边摇边喊:“打下了——打下了——”人们更加急如星火,一阵风跑到跟前,来不及和他说什么话,就随他再跑数百米,来到一处地方,只见一片乱石杂草中,一头怪兽已仰面朝天,僵死于地……   该怪兽形态极像传说中的龙,马头蛇尾,身裹鳞甲,腹下四只小爪,状若人子;身长约九尺,颜色土黄,与其说像条龙,倒不如说更像他们先前判断的一条蜥蜴精……   不等众人发问,独眼龙已经绘声绘色大讲起如何发现它,如何跟踪它,如何在它凶猛反扑的时候,连开数枪,将它击毙的种种惊险细节……   众幺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未等他讲完,就一声欢呼,把他抬起来抛过了头顶……   之后,他们就将那辉煌的战利品七手八脚抬起来,结成一队,浩浩荡荡,凯旋而归……   四十九   回到大本营,全城又是一个轰动。男女老少,都来围观。马黑马、卜连长两路人马,闻此大捷,亦撤兵回营。   所有的人,看着这具土龙怪尸,无不啧啧称奇:呀!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好大呀,好重呀,好可怕呀!乖乖!……各种惊叹,各种讶叫,无不表示着对这个野生怪兽的惊奇和后怕。自然地,独眼龙、勺娃子,也就成了为民除害的打虎英雄……   马黑马非常高兴,虽然恶兽不是由他亲手剿灭,但部下的战果同样是他的骄傲。一场心事了却了,一场冤仇得报了,一个危害多年的怪物被剪除了!他欣喜至极,快哉不已,高声放言说,要给独眼龙和勺娃子每人记一大功!   但,就在这时候,细心的羊副官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且慢!这具土龙尸体确实是真的,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但是,它却不像是刚刚死了,而像死了已经好久好久……   “嗯?”马黑马又翻了白眼,立刻俯下身子,再次对那具怪兽之尸做了一番详细观察。这下,问题真出来了:那具怪兽之尸,从外表看,确实像被枪打死的,兽尸身上的弹洞历历在目,伤口边沿还结着紫黑色的血痂;摆动它的躯体,也还柔软有弹性。   但当剥开一层一层的鳞甲和掰开它的嘴巴,却见积沙尘垢已形成绿锈;两只眼睛乍一看还明晃晃水汪汪,但伸手一按,却坚如玻璃球,渐已石化。再拿刀割开它的腹膛,五脏六腑也已干枯无血渍,曲折盘绕的肠子中,却像宰杀后的母鸡残卵一样,装着一串串鹅卵石,掰两块相互一敲,还叮当作响。显然,它确实死去已经好久好久了,且不止三年五载……   “这这这……”究竟是咋回事?不仅马黑马傻了眼,许许多多的围观者也傻了眼。   仓皇之下,便将勺娃子叫来,详问究竟。勺娃子见此情况后也大吃一惊,急忙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随之又把独眼龙也叫来。独眼龙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但终经不住人们的再三盘问,终于吐了实话——原来,他当时并无独自前往的意思,只是跟那伙幺儿们赌个气。当他走出一段路程之后,忽觉尿憋,就立在一片石旮旯里解手。刚刚抹下裤子,忽见脚下横着一物,初以为是一根枯木,顺眼往两端一瞧,才发现是一根盘曲的“大蟒”,立时惶极,尖叫一声,提裤子就往回跑。跑出一程,却又未见有任何动静,气吁吁定下心来,又端枪往回察看,这才发现那“大蟒”已死。于是灵机一动,连放数枪,就伪造了那个现场……   真相至此大白!举国上下又是一个哭笑不得。人们直骂独眼龙:瞎贼啊瞎贼!当年你出丑弄怪丢了多少洋相,现在当了司法大臣,还这么不正经!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他则委屈辩解说,他当时只是想开个玩笑,根本无意哄骗大家,谁想大家的眼力太差,结果就叫他弄假成真,骑虎难下了……不过,这条土龙即使不是他这次打下,也肯定是当年那次追剿中被他打下的,只因当时粗心大意,没有及时把尸体找着,时间上推迟了一点……   众人听他这一辩解,还有什么话说。不管咋样,总是弄清了了个事实:当年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条土龙确实是真的,后又在九眼井海子兴风作浪的那头怪兽,也是真的,二物实为一物。现在终于原形毕露,总算给人们心头抹去了一个阴影。   但马黑马却没有放下心弦,既然这怪物不是那怪物,那么李老军的仇就还没有报,红鸟国的隐患还没有除。而且这活着的比死了的还更凶残,更狡诈,更可怕!说不定这会儿它就隐藏在哪个角落里,正窥视着人们的举动而窃笑呢……   于是,一场大欢喜又变成一场空欢喜。   怎么办?是偃旗息鼓,还是继续重整旗鼓?   马黑马没了主意,其他人没了主意。   这时候,胡驼子又奏一本,他说,是不是把这事暂时放一放,反正那恶物一时两时也死不了,以后再灭不迟。现在天气已经大热,要抓紧犁地播种,不然的话,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待春播之后,再集中人马重新出征,咋样?   马黑马沉吟一阵,欣然纳谏,说:“好!就这样!待麻痹它一阵之后,再来个突然出击!”   随之,三支猎队撤回原地,除宪兵队继续巡逻外,其他的人力全部投入春耕大忙……   五十   日子过得好快,不觉半月天气过去,上千亩良田全部耕过。这期间,那怪兽再没露出任何形迹。种子撒过之后,胡驼子又进一言,说近年来人心浮动,荒于农事,有不少坎儿井已经淤塞断流了,是否趁热打铁,再将它们疏浚一下?马黑马再次纳谏。于是,差不多半个春季,人们的心力全部转移到了生产劳作上。直至谷雨过后,麦苗返青,他们才回过头来,重新研究灭兽之事。   这一次,他们记汲取以往的经验教训,没有盲目出征,而是首先仔细论证这野兽的具体面目,看它到底是个什么兽种,而后再行举措。   在以往的印象中,人们的联想总是脱不开那条土龙的影子,总觉得它是蜥蜴精一类的怪物,现在土龙的面目已经毕现,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再根据其他种种的蛛丝马迹和当年独眼龙所言在凤凰营内发现的那条所谓的“黄狗”以及前时鼠头红鸟复来时听到的那几声莫名其妙的犬吠等等,似可判断出,这是一种性情残暴的毛族类动物,不是鳞甲类动物。   但毛族类动物在这野驼滩上发现的一共也就那么几种,狐、豺、猫、貂均构不成对人类的威胁。狼倒是有可能的,实物却从没见过,这次根据那群羊猞猁的线索又特意做了多日的追寻,仍未发现它的影子,可见也仅能存疑而不能断定。   那么,是不是尚未发现的哈熊一类的动物呢,也不可能。一是熊是山林猛兽,不宜在这沙漠里生存;二是万一真是熊的话,以它那笨拙庞大的目标,也早已被发现,不会这么的神出鬼没。难啊!又有人老调重弹说,是否真是一山魈木魅呢?   但稍作一想,也很快被否定。所谓山魈木魅听起来活龙活现,实际上只是个莫须有的传说,可信度极小。再者,就按传说来说,能成精的动物也多是些弱小动物,如老鼠精,狐狸精之类,谁听过老虎狮子成精呢?可见即使真有某种精怪,也只能以妖祟邪气害人,而不可能直接使用牙爪……   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还是个无定论。这时候,有人犹豫了,说,算了吧,既然那怪兽已经销声匿迹,咱们也不妨来个走找不如坐等,待它下次出来后,再行举措。如果照现在这样瞎撞下去,说不定又是一场空忙。   但这一论调立刻遭到了马黑马的严厉驳斥:“胡说八道!这样一头恶兽藏在我们身边,我们怎么能睡得着觉,吃得下饭?李老军泉下有知,也羞死咱了!”   于是,持异见者再不敢吭声。难堪的沉默中,卜连长忽然冒出一句,问胡驼子:“喂,当年咱们分兵探路的时候,你那一路人马好像说,遇见过什么老虎?”   “对,对”,胡驼子也恍然忆起了当年那场恐怖往事,“就是,就是,我们在那道雷火谷中,碰见了许多野兽死尸,其中就有老虎!”   “对了!对了——一”羊副官也顿然如梦方醒,“老虎!老虎!肯定是老虎!”   这一下,把人们的神经又提玄了,一个个瞪大眼睛,连声相问:“老虎?老虎?咱这种地方也有老虎?”   “有的,有的”,羊副官又使出了他的满腹学问,“一般而言,荒漠地带是没有老虎的,但另一方面,有豹子的地方也往往有老虎出没。咱们这地方的具体位置虽然不详,但可以肯定是在甘、青、新三省交接处的一带。从这里往西南去,与印度接壤,那里有著名的孟加拉虎;往西北去,与苏俄接壤,那里又有西伯利亚虎。这两种虎虽然相隔很远,但偶尔地也会发生往来串门的现象,这就产生了一种过路虎;我们西北地区的老虎就多是这种过路虎,数量虽然很少,但也不是罕见,我当年在马步芳长官的官邸,就看见过一张虎皮,据说就是从玉门关附近打下的,而玉门关附近的地理条件,和咱们这里也差不多。说不定李老军的着祸,就是偶然地遇上了这样一只过路虎……”   “有可能!有可能!”人们听他这番解说,情绪陡然高涨,一时议论纷纷,大搜老虎轶事,进行综合分析……   马黑马非常兴奋,连声追问胡驼子,你们当年真是看见虎了?胡驼子说,真是看见虎了,只是那是死老虎,不是活老虎。马黑马又问,不管是死老虎还是活老虎,你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吗?胡驼子又说,死老虎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活老虎却不敢肯定。当年我们遇见的那些,虽然已被雷火击成焦棍,但残存的皮毛上还留着一道一道的狸色斑纹,完全可以辨出。不信的话,可问问其他人。   形势逐渐明朗了,不管李老军是否真的着了虎祸,但野驼滩周围有老虎存在,已成事实。这本是个早就传过的旧闻,现在竟忽然变成了一个新发现!   马黑马显然已被这“新发现”激动起来了,神采飞扬,再次询问胡驼子:“你们当年遇到的那条雷火谷,到底在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胡驼子这下却慌了,连连叫道:“马旅长,马旅长,这我可说不上了,那地方太远太远,当年就迷了路,现在更记不清了……”   “大概的方向总有吧?”   “大概的方向有,是朝着东南方青海去的,那正是根据您的命令出发的啊……”   “好!有这一点就够了!”马黑马愈加显得兴奋激动,战心切切:“诸位听着,事情已经非常分明,李老军十有八九是着了虎祸!羊副官说得对,那肯定是一只过路兽,偶然撞见一个人,一时紧张,就扑他一口,扬长而去了。如果是其他的豺狼虎豹,断不会将人咬死而不再吃他,只有远道而来的过路兽,才会有那样的仓皇和凶猛。现在,我们的目标已经清楚——老虎!不管是孟加拉虎还是西伯利亚虎,它们的主要往来通道就是那条雷火谷,我们只要扼住这条咽喉,就等于抓住了主攻方向!”   众人一片齐声称是,胡驼子极想再补充点什么,但已被激昂的群呼压住了声调。   随之,马黑马发布三条命令:一、猎队重新组编,独眼龙和勺娃子一路换防到三棵树红沙岗一带,继续如前搜索,万一那头过路兽尚未走远,还在周围活动,趁机将其歼灭!   二、卜连长一路和马黑马那路合兵一处,精选出四十名强悍之士,由他为帅,卜连长为将,胡驼子带路,直奔那条雷火谷,以行聚歼!   三、其他的人,在羊副官、车班长的率领下,留守旮旯城,负责打猎生产两不误……   三条命令一下,举国沸腾。随之,一场更为壮阔的二次猎征,浩荡出发……   五十一   事物的发展真是不可预料,本来是一桩偶然的兽害事故,现在竟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虎运动。   虎啊,威震山林、无敌天下的猛虎啊,只有跟你较量,才能真正显示英雄豪士的大丈夫气概!马黑马充满了志在必得的胜利信念,卜连长更觉得此去定是获麟而归,独眼龙和勺娃子等人则因没被分配到第一战场而愤愤不平。   但有一个人,却变成了好龙的叶公,这就是带路的胡驼子。在一开始议论雷火谷情况的时候,他也是充满了激动和兴奋,竭力要证明那里确实有死虎尸;但当事情真的被肯定,决定发动这场战役的时候,他又心慌了,意乱了。   一是那条雷火谷的具体方位他实在记不清了,一旦再次迷路,他实在无法交代;二是那条雷火谷的情形也实在太可怕了,万一真的寻到,他也断断不敢二次涉足……惊惧之下,他后悔不已。几次想反悔,终于又不敢。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踏上这条自找的二遭险途。   四十匹战马战驼,载着四十名精壮勇士,另外还有一支驼队,载着粮草、弹药、酒罐、水袋和帐篷等辎重,气势的确不凡,但命运却是在向鬼门关逼近。   一路上,胡驼子的心真是七上八下,乱透了。其他的人都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只做着一个战斗的准备;而他则要一边不住地纵观远眺把握方向,一边还要不时地跳下驼背辨认各种可疑的迹象。那种心理的紧张和压力,真是比探雷的工兵还要惊险沉重。   他只隐隐记得,当年他们大约走了七天七夜的路程,才遥遥望见一溜雪峰,而那雪峰的方向也只是个笼统的东南方向,当时就稀里糊涂,只顾了逃命,现在事隔多年,风移山动,更是茫茫如大海捞针。   勉力行出三天,他就晕头转向了。马黑马尚未说啥,卜连长已发出怨声,你这是咋搞的,照这样下去,几时才能走到?他就说,现在不是几时走到的问题,首要的是几时才能找着路径。卜连长又说,你也太笨了,当年好歹打过一个来回,难道就一点印象也没了?他又说,印象还是有的,就是去的时候是一趟路,回的时候又是一趟路,不是原道折回。卜连长又说,既然是两趟路,那你总该记得其中一趟吧?他又说,一趟是记住了,但不是直接的一趟,而是去的半趟,回的半趟。卜连长就动了气,你胡扯什么呀,这是军国大事,还开玩笑?他又说,我哪里敢开玩笑,我是想啊,如果能把回来的那半趟找着,跟现在去的这半趟接上,不就是完整的一趟了吗?卜连长就翻翻白眼没了话。   艰难又行一日,第四天上,他们忽然发现一条沙陵后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爪印。那爪印很碎很小,不像是猛兽的蹄印,但却很多,好像有一群小兽被一只猛兽追着,从这里仓皇跑过。他们就动了警惕,顺着那串爪印向前寻去。小心翼翼走出一段,就见一片沙滩上,奇怪地陷着一个深坑。坑沿上围着一群跳鼠。有的暗暗尖叫,有的团团乱转,好像沙坑里掉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忽见一群人马涌来,立时作鸟兽散。他们觉得好奇,就到眼前一看,只见沙坑底下也蹲着五只跳鼠,有大有小,弄不清是一只大鼠先掉进,小鼠们来营救,还是一只小鼠先掉进,大鼠来营救,反正是一种生死相依的惶恐状。   它们见人群围在坑口上观望它们,竟齐齐地立起前足,像袋鼠似的做出一种示威的架势。人们看了一阵,也就没多留意,在附近扎下帐篷宿了营。   没想到,第二天清早起身,有好事者再来观看,竟惊奇地发现,那五只跳鼠中有一只已成一小堆白骨。另外四只亦磨牙吮血,红了眼睛。   他们不理解这一情形。这天他们没有向前开拔,就在周围一带沙丘间,一边搜索,一边辨认路迹。黄昏归来,已见又一只跳鼠成了白骨,剩下三只,分别靠在沙坑的三个角落,鼎足相望,眈眈而视,充满了敌意和惊惧。   这时候人们才隐隐有悟:它们可能是由于绝境中的饥饿,造成了这种自相残食。这一夜,三只跳鼠的厮杀之声直直持续了半宿,有一个士兵忍不住,半夜里起来,向沙坑里扔了一块馒头。但第二天醒来,那块馒头没动,三只跳鼠反剩下两只,而且都已遍体鳞伤,满嘴吐血。可以想象,在未来的生存竞争中,这两只将仍有一只要率先倒下;而最后的那只最强悍者,也会在吃尽它伙伴的血肉之后,活活被饿死……   这一触目惊心的惨事,虽然很小,却使军中士气大受影响,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竟将出征时的那股勃勃勇气煞去许多。重新开拔之后,有不少士兵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那眼沙坑……攒行一日,太阳落山之际,浩浩沙海前方,又出现了一片绵延不绝的大沙岭,纵横交错,一望无际,夕阳笼罩之下,这里那里还卷起一股一股的羊角风,说不上有多么深远,多么空荒。   胡驼子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说:“我实在辨不清了!马旅长,你做主吧!”队伍就跟着停了下来。   马黑马怔怔地凝望了一阵,就问他,你们当年见过这片大沙岭吗?他说,大沙岭是遇过,但我根本记不清是从哪条沙沟中进的,又从哪条沙沟中出的。马黑马又问,反正照直往前走,总有一条是通到外面去的,是吧?“不不不……”他又连声说,“从道理上讲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这大沙沟千条百条,密如蛛网,也许有一条,真的就趟过去了,也许有一条就把咱们领进了死胡同,我万万不敢保证……”   “嗯……”马黑马沉吟一阵,又远远地眺望了一阵,说,好吧,明天再说!随之,队伍就在这片大沙岭下宿了营。   五十二(1)   这一夜,队伍就没了声气。猎手们都已疲惫不堪,除留一个警戒哨外,其他人都早早睡了。   但他们三个头领却无法入睡,打开一罐子酒,盘腿对坐于中军帐内,一边啜饮,一边商议下一步的方案。沉闷的焦虑中,马黑马又问胡驼子:“假若我们顺利地穿过了这片大沙岭,离你所说的那道雷火谷还有多远?”   “那还远得很呐!穿过大沙岭,又是一片大戈壁;穿过大戈壁,才隐隐望见一溜雪峰,还没走到雪峰跟前,又是一片乱石峡,进入乱石峡,才渐渐踏入那条雷火谷……”   “踏入那雷火谷后,你能肯定会遇着老虎吗?”   “哎呀!旅长,这话前面说过,死老虎我能肯定,活老虎却断断不敢肯定……”   “哈哈……”马黑马忽然一笑,“你别慌张,我要的就是死老虎!只要咱们能逮住一只死老虎,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嗯?”胡卜二人同时一怔,“逮住一只死老虎,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对,你们不知,我此次出征的真正目的!”   “旅长,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的真正目的并不单为了打猎,而是借打猎来个一箭双雕!”   “借打猎来个一箭双雕?”   “对!一雕是报私仇,一雕是报公心。”   “旅长,你这话咋讲?”   “这样说吧:你们仔细想想,老虎是真能打的吗?羊副官的分析确有道理,但过路兽作案之后往往就扬长而去了,不会在原地逗留。这么大的沙漠这么大的滩,咱们到哪里寻它去呢?难道真要南下印度,北上俄罗斯吗?”   “那……旅长的意思是,这老虎是打不着了?”   “十有八九是打不着了,当然,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还是有的……”   “既然连虎也打不下,怎么谈得到‘一箭双雕’?”“不!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能打下活虎是一箭双雕,打不下活虎,能逮条死虎,也算一箭一雕!”   “逮条死老虎也算一雕?”   “当然,呵呵……”马黑马猛地又灌一口酒,“二位听着,你俩的心眼也太实了!我们替李老军复仇,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要叫那老儿看到,我们给他消灭了仇敌吗?不是,他已经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是我们打下一百只老虎,他也看不见,听不着了。重要的是,安慰一下我们活者的良心,活者的感情,只要我们尽了心、出了力,即使万箭齐发,全放了空炮,我们也问心无愧,对得起他老人家了,是不是呢?”   “是的,是的!”   “所以,对这一雕,射得中射不中都没关系,最最重要的却是,我们活着的那些国民,他们被李老军之死的惨状吓怕了,吓慌了,恶兽一日不除,他们一日不得安宁。为了消除这一心病,我们就不得不施展一些非常手段!”   “施展一些非常手段?”   “对!假若我们能遇到一只死老虎,把它的尸体运回去,就说,我们已经歼灭了恶兽,打死了老虎,他们的心病不就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哦……”卜、胡二人,至此时刻方才如梦方醒,悟了他们这位人君的过人心机。   胡驼子又惊又喜,他压根儿没想到,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儿,竟会这么意外地峰回路转。卜连长也觉得,这样的突变虽然有些煞风景,辜负了壮士的一片打虎雄心,但仔细想想,也不失为一条中上之策……   但是,当他俩稍稍冷静一阵后,又觉出一个不妥。   “旅长!这主意好是好,但……这样做,岂不成了欺骗民众吗?”   “欺骗民众?哈哈……”马黑马又是一阵笑,“你们啊,你们两个傻蛋啊,真是一对死心眼!这怎么叫做欺骗民众啊!对于草民百姓和书呆子来说,这可能就叫欺骗民众。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这却叫做治国安邦的谋略!你们不要忘了,你们现在并不是野驼滩的普通一兵,而是红鸟国的两个朝廷命官,你们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   卜、胡二人闻此一番言语,愕然不知所云。   马黑马又说:“看来你两个还没开窍,要是羊副官、独眼龙,早就一通百通了!我现在再给你们点一下吧:古往今来,一切英雄豪杰,欲要成就一番事业,没一个不用计的;千条计、万条计,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骗’字;诸葛亮行了骗,就保住了蜀国江山;楚霸王不行骗,就完了蛋!关键在于这个骗字用在什么地方,如果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它就是智;如果给老百姓带来坏处,它就是奸!咱们行此一骗,完全是为了红鸟王国民众的好,你们说是智还是奸?”   卜、胡二人这才略略有悟,点了点头。但,胡驼子仍有余悸:“旅长,这事现在这么做,是可以的,但……若干年后,肯定会被众弟兄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呵呵……”马黑马不等他说完,又道,“若干年后众兄弟知道,又怎样呢?你是怕坏了你的名誉吗?”   “不不……”胡驼子急忙声辩,“我的名誉算个啥,我是怕……坏了你国王的名誉啊……”   “国王的名誉?哈哈……”马黑马又大笑,“你呀你呀,国王的名誉怎个讲?同样是一句话,就看他为老百姓做了好事还是坏事。从古到今,一切王侯将相的名声,不外乎这么几种:一是为民做好事,千古留美名;二是为民做坏事,千古留恶名。这两种情况都不足为奇;难得是另外两种,一是为民做坏事,千古留美名;二是为民做好事,千古留骂名。前者如燕王太子丹,后者如康王赵构。我马黑马正是一个康王赵构……”   五十二(2)   卜、胡二人听至此,又是一个大闷盹,他们虽然对燕王太子丹还模糊不清,但对康玉赵“狗”却耳熟能详,那是一个千古罪人,为了个人荣华富贵,不计国仇家恨,用汉奸,害忠良,可以说名声坏透了,我们的国王怎么能和他比啊?不禁齐齐一声低呼:“旅长!那是个卖国贼啊,你怎么能和他相比?”   “卖国贼?卖国贼算什么?我还想当叛国贼呢!哈哈……”马黑马又是一阵笑,再次斟满一碗酒。   卜、胡二人相顾失色,他们的国王今天咋了,怎么这么的神态反常,出言怪异,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喝!”马黑马却不容他俩多想,又举起酒碗。他两个也只好战兢兢端起碗来。   马黑马咕咚咕咚一阵痛饮,他两个则只把嘴对在碗沿上,舔了一下。   马黑马不觉又喝了两大碗入口,这才把嘴一抹,又道:“你两个发啥呆呀,是不是还没明白我的话?”   “旅长,旅长,你的话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呵呵……你们当然摸不着头脑!你们没有当过国王,当然不懂军国大事。你们对历史人物的认识,只能从唱戏的说书的那里得来,不可能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你们说太子丹好,不过是一个荆轲故事;你们说赵构坏,也不过是一个岳飞故事。实际情况是怎样,当年秦兵北上,金兵南下,都是为了统一中原。燕太子丹为了个人王位,不惜牺牲百姓性命,抛出一个荆轲去做替死鬼,结果是荆轲死了,燕国也没保住。而康王赵构却不像他那么小气,为了江南百姓的安危,不惜牺牲自己的父兄和个人的名誉,抛出一个所谓的忠臣岳飞,就把南宋江山维持了一百多年……你们说,到底是太子丹好,还是赵构好?”   卜、胡二人听着他这些话,真是如闻天书,如坠五里雾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然,”他愈加酒兴大发,“至于荆轲、岳飞这样的热血男儿,我还是打心眼里敬佩的,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要说的是,在国难当头、势若垒卵的情况下,不论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将军还是国王,应当忍辱负重,敢于丢掉个人的私家名誉,设身处地为众人的安危着想一下。试想,当年共军兵临兰州城下的时候,如果我和上峰立刻放下武器,举手投降,能死那么多人吗?能导致你我大家日后这十几年的野人生活吗?不可能!所以说,为了眼下红鸟国的前途,我马黑马甘愿做一个赵构第二,落一个千古骂名!……你们说,我的话有道理吗?”   “有的,有的……”卜、胡二人连连点头,仅剩下机械反应。   “但是,你们也不要以为,我愿做赵构第二,真的就成了赵构,我和他还是有区别的。他是卖国而救国,卖了半个国,救了半个国;我却是想叛国而救国,一救一个国……”   “哎呀!”卜、胡二人又忍不住叫道,“旅长,旅长,你这话叫我们更糊涂了!叛国怎么能救国呀?你是一国之主,你叛谁的国啊?你又往哪里叛啊?”   “呵呵……这又是你们的孤陋寡闻了,你们以前只知有国民叛国,没有听过国王叛国吧?一个国民的叛国算得了什么,他能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大的影响?只有国王的叛国才是真正的叛国,他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吉凶祸福,生死存亡!”   “旅长,旅长,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他忽然又压低声音,左右顾盼一下,“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暂时还不能让其他兄弟知道,只能给你俩透露一下,你俩也要守口如瓶,在事情未成功以前,绝不可泄露!”   “一定一定,我们保证守口如瓶!”   “好!”马黑马再次向帐篷门口望了一眼,猛地又灌一口酒,神色顿显凝重起来,“二位听着,我这话绝不是酒后戏言,而是一个真正的深谋远虑。近段时期来,我总隐隐有个预感,老觉得半空中悬着一颗炸雷,说不定在哪天哪夜,就会突然降临到旮旯城的头上,一声巨响,山崩地裂,把咱们毁灭……这个预感你们感觉不到,其他的一般人也感觉不到,只有我感觉到了……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提前救民于水火,我才决定冒死来闯这道雷火谷,以求打通与外界的联系……”   “呀……旅长,你原来是借这次打猎,发动第二次探路远征?”   “对!正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的战乱肯定已经结束了。一个抗战打了八年;一个国共决战十年总该够了吧?我们当年发动第一次探路远征时,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共产党胜了,还是国民党胜了。现在我却分明地感到,肯定是共产党胜了。我们再不能抱幻想。我们只要能闯过这道雷火谷,一遇到共军的驻兵或是地方官署,就立刻向他们举手缴械,投诚归顺……”   “哎呀……”卜、胡二人又惊叫起来。他们压根儿也想不到,这位一向刚愎自用、宁死不屈、发誓要把红鸟王国千秋万代延续下去的马黑马,现在怎么也说出了要归顺共军的话?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吓唬你们!老实告诉你们吧,我这次之所以只带你们两个来,就是因为你们两个一个最忠诚,一个最老实,我才要把我的心腹大计跟你俩商量。我这个想法确实已经由来已久,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自从白蛤蟆死后,我就有那种预感;李老军死后,这种感觉更分明了,我们红鸟王国表面上还依然有山有水、有吃有穿,但骨子里确实已经坏了,气数已经尽了。我马黑马深深知道,我并无治国之才,当不了一国之主,顶多是个草头王。如果照眼下这情况继续往下混,再混个十年八年也可以,但二十年三十年后呐,却就不敢想了。我们这一代人迟早都要死,我们死后的那些男女娃娃们呢,他们却是不会守家立业的,在我们死后,他们很快就会沦为一群孤儿寡女,被这大漠风沙淹没吞食……”   言至此,他不禁有一种怆然涕下的感觉。卜、胡二人望着听着,几成木偶。   默然一阵,随后饮一口酒,长叹一声说:“唉!从本意讲,我也是不愿去见共军的,以前我就说过,见了共军,你们自会得救,我却要被杀头。但现在实在没办法了,我如果不丢这颗脑袋,你们也都保不住脑袋。现在我已经看破一切,什么也无所谓了。前时我曾对羊副官和李老军说,我准备禅让王位,他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现在我更不惜这条老命了。倘若能以我这条老命换得众百姓死里逃生,我就心满意足了,什么也不想了!……现在,你俩说话吧,愿意跟我者,就和我一同去赴汤蹈火,不愿意跟我者,可立即分道扬镳,我绝不为难!”   卜、胡二人已呆若木鸡,哪里还有什么话说。愣怔半晌,卜连长“啪”的一个举手敬礼:“报告马旅长,你走哪,我跟哪,火烧雷劈,在所不辞!”   五十二(3)   “好!”他也跟着立起。   胡驼子却两腿发软,站不起来,仰脸哀叫道:“马旅长,马旅长,你咋说,我咋办,没有二话……但,但……那雷火谷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过不去呀,过不去呀……”   “不!这是你们当年失了策略!如果你们当时不要掉头往回跑,而是照直往前冲,肯定有人冲过去了!这次我们铁心一志,前仆后继,一定会成功!就这样干,再不废话,起立——”胡驼子再也没了话说,一个神经质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再说一句话:“明天一早,立刻拔寨起营,全力冲击大沙岭;冲过大沙岭,到那乱石峡前,再兵分三支梯队,轮番向雷火谷冲击。如果我冲过去了,一切善后由我交办。如果我不幸死在途中,你们冲过去了,不论是哪一个,都要立即向共军通报我们的情况。如果他们闻风而动,速发救兵,自好;如果他们见死不救,或表示怀疑,你们就竭力控诉我的罪行,说什么什么地方,有一个怎样怎样的暴君,统治着多么多么苦难的人民。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吃人不吐骨头。总而言之,要把我说得坏上加坏,恶上加恶,从而激起他们的义愤,他们一定会发兵前来讨伐鄙人。到那时候,道路自会被打通,王国自会获救,我们的全部目的也就实现,我马黑马也将含笑九泉,死而瞑目……就这些,听清了吗?”   “听清了!”二人齐齐一呼,又高举起酒碗“咣当”相互一碰,来了个临行壮别的豪饮。   就在那一碗酒刚刚入口的时候,寂静的帐篷外面,突然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若裂帛,撕心动肺,三人又同时失碗于地,变了脸色……   五十三   仓皇奔出帐篷,帐篷外已经乱成一团糟,马在吼,驼在叫,人在乱打枪。虽然月光很亮,但毕竟是在晚上,许多情况都看不清楚。数十名猎手,有的向东跑,有的向西窜,嘴里又莫名其妙地喊着:“抓活的——抓活的——”三位长官还在酒意之中,连声喝问也没得出个明白,竟神经质地以为是遇了敌兵偷营,便也拨出抢来,连声喊着:“顶住!顶住!给我顶住——”分头奔向混乱的人群……   一场大乱直直持续了半宿,直到天光发亮之际,才渐渐地安静下来。许多马跑了,许多骆驼也跑了,还有好几名士兵被黑暗中的乱枪伤了,而敌人却半点影子也没有见着。   原来并不是遭了什么敌兵偷营(如果真有敌兵偷营反倒好了)!而是又遇了一场奇特的兽祸。就在人马牲畜渐已熟睡,哨兵也打了盹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蹿出了一头无名野兽,悄悄地摸到了宿营地跟前。有一匹战马最先察觉了它,刚要嘶鸣,它已下了血口。随着马儿的一声惨叫,哨兵也惊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乱枪,随之就发生了这场大混乱……   三位长官听了,久久失神。刚刚盘算的雷火谷计划,顷间又被打乱。马黑马呆立良久,默默来到那匹死马跟前,这才发现,这匹死马正是他的坐骑。死状跟李老军的死状很像,同样是肠翻腹裂。血口大开,状极残忍。他望着望着,牙齿就吱吱响了起来。他这匹坐骑伴随他已有十多年了,从黄河大火到戈壁流亡,一次一次枪林弹雨,风沙冰雪,可以说已和他结下生死与共的情分。谁料到,将军尚未阵亡,战马却已落虎口,追怀往事,感念平生,他不禁黯然泪下……   其他的人也默默地陪他垂下了头。胡驼子从另一个士兵手里牵过一匹马来,缰绳递向他说:“旅长,换这匹骑吧,这也是一匹好马。”   他没有吭声,忽地举起一只拳头,切齿叫道:“我们一定要为李老军报仇!一定要为战马报仇!恶兽不除,国无宁日!”其他的人也跟着叫道:“我们一定要为李老军报仇,一定要为战马报仇,恶兽不除,国无宁日!”   一阵激愤的冲动过后,他又把那个哨兵叫到跟前,详问当时的目击情况。哨兵回忆说,听得一声马叫,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黑影已窜向沙沟。那道黑影速度极快,面目没有看清,身子像条狗,但比一般的狗要长一些细一些,四肢不成比例,后面好像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第五条腿,除此之外,别的就说不上了……   “它叫过吗?”   “没有,它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   “它身上有斑纹吗?”   “没有,没看清。”   “它像只虎吗?”   “不,不像虎。我虽然没见过虎,但可以肯定不是虎,那家伙的行动十分灵活,倒像只貂。”   “貂有这么大吗?”   “不,我是说它‘像’只貂,不是说它就是一只貂。”   “嗯……”   这时候,又有两个士兵补充说,那怪兽身后的尾巴可能不是尾巴,倒像是拖着一根铁绳。他们追进一条沙沟深处,曾隐隐听见前面一阵“呛啷啷”的响声,极像是一条挣断链子的狗,从砾石地上跑过……   “嗯?呛啷啷的声音?”   “对。极像是一条挣断链子的狗。”   “你们真的听清了?”   “真的听见了,但只是很短的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就再没动静了。”   “哦……”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从种种迹象看,它跟伤害了李老军的恶兽既像又不像。尤其是那一阵呛啷啷的响声太怪异了。这响声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当年土龙腾空时,就有人说听见过这么一种声音,但自土龙死后,这种响声已被当作幻觉否定,可现在,它怎么突然又出现了?   难道这洪荒大漠之境,果真有身带金属之物的怪兽?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随后,马黑马又问胡驼子,你们当年在雷火谷中曾发现成堆的兽尸,除了老虎,还有别的什么?   胡驼子说,还有许多许多,有狼、有豹、有狐,还有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噢——对了!对了!这恶物说不定是只彪,虎生三子,中有一彪,听人说,这彪的模样很像猫,比猫大,比虎小,像只小豹子!   “咦?”人们的眼睛又蓦然一亮。   马黑马却不愿多想了,多问了,不管它是虎、是彪,还是其他,至少有以下两点已经可以肯定:一、这害虫不是什么过路兽,而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一个本地兽:这大沙岭就是它盘踞的老窝,东南边的雷火谷和西北边的旮旯城,就是它活动的外围之地。二、这害虫既凶残,又狡诈,既怕人又不怕人,它屡屡骚扰人畜,就是在主动向人们挑衅。“对!对!这家伙太凶恶,太嚣张了!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我们一定要逮住它,消灭它,剥它的皮,抽它的筋!随之,一个新的决策贯穿全军:就地搜索,暂不前进,就在这片大沙岭中,务必将其包围歼灭!”   五十四   随之,四十多名猎手又分成几个小分队,分头从正面和侧面进入多条大沙沟,向主峰一带合围进剿……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天日暮,他们就发现了可喜的征兆。暮色苍茫中,一阵晚风吹来,有两支小分队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阵呛啷啷的声音,虽然很微弱,却也很清晰,确像一条狗拖着一条铁链子从砾石上穿过,群情大振。这一夜,各路人马都没有睡觉,分别把住各个山口要道,还架起一堆堆篝火,以防它突围逃走。   但遗憾的是,第二天一早,沙岭间刮起了一场黄风,遮天蔽日,终日不绝,五步之外看不见人,搜索只好暂停。第三天风停之后,人们再次搜索,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呛啷啷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听见。经过分析,估计是它可能也觉察到了那余响有害己身,于是就避开砾石地带,专择细沙地带走了。   这倒反而是件好事。硬物通过砾石地的时候会发出响声,但却留不下痕迹,通过细沙地的时候发不出响声,却会留下痕迹。   根据这一判断,人们也就因势利导,避开沟谷地带,直接爬上大坡大梁,在那沙海顶部往来寻觅。可惜情况依然如旧,又奔波一天,仍没发现什么踪迹。偶尔地也会看到一些细碎的爪印,但那都是蜥蜴沙鼠沙蛇之类爬行的痕迹,一眼就可看出,根本不是什么“铁链子”拖下的印痕。而徐徐吹动的清风,也不断地将那些印痕抹平掩没。人们不免失望,心又不安了。   与此同时,他们还更感到了一种苍凉,这片大沙岭,从下面看已经够大,登上沙梁四下看,更觉茫茫无边。四十多名猎手虽然分成了若干把子,但散布其间犹如星星蚂蚁。倘若那怪兽已经避其锋芒,撒腿远遁了,这包围圈是根本无法形成的。念及远时,有人就长叹了气。   “耐心点!心急喝不上热汤水!”卜连长不住地给部下打气。   终于,就在人们渐感气馁的时候,一个更为激动人心的现象出现了!那天晚上,一轮残月斜挂山头,疲惫不堪的人们正斜躺在一道沙梁上对月发呆。忽然有人发现,就在那大沙岭的主峰头上,蹲着一个奇怪的兽物。   那兽物的形态确像一只坐立着的狗,脑袋圆圆,嘴巴尖尖,两只耳朵高耸着,一动不动,像尊石雕。人们初以为是看花了眼,继而发现那家伙居然抬起一只爪儿搔了一下耳朵,这才确信它是一个活物。人们真是又惊又喜又骇又怕,闭气的惶悚中,就齐齐地端起了枪。然而,尚未等人们扣动扳机,恰巧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待乌云过后,明月再现,那怪物已倏然不见……   人们惊讶极了,再不管长长短短,就向山头跑去……希望中的情形没有出现,一个更意外的情形却摆在面前:一片蹄印狼藉的沙窝中,丢弃着一具干骷髅。   是什么动物的骷髅已无法辨认,因为它身首异处,皮毛己去,只在口鼻之间,还残存一些筋皮肉丝,看来它已被兽牙反复啃咬了很久。人们默默地打量着,谁也猜不出其中的来龙去脉,只隐隐觉出一点:这怪兽是十分饥饿的,要么是这具骷髅吸引它来此山头,要么是它从别处衔此骷髅带到此山,反正二者之间有一种食物关系。它之所以久久徘徊在周围不肯远离,除了它故意跟人们捉迷藏以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它舍不得放弃这块“鸡肋”……   一个实质性的奥秘被抓住了!有了此点,就有了相应的策略。   翌日傍晚,他们便早早结束别处的搜索,提前会合,埋伏在山头周围,等待它的再次光临。   果然,天黑不久,一道黑影又从东南方向的沙沟间窜上了山梁。速度不快不慢,很均匀,体形像个毛族兽,动态却像个爬行类。可惜由于朔望变迁,没有月光,人们仍没看清它的真实面目。但仅此一点,已经足矣。   多少的怨恨仇气,多少个日夜的辛劳奔忙,终于要在此时刻一举成功,人们激动得心都要跳出嗓门。但糟糕透顶的是,就在那怪兽即将进入伏击圈的时候,不知是哪一个猎手提前走了火,“砰”的一声枪响,那家伙又如一道黑色闪电般,霎时转身,不见了影子,随后的呐喊追击自然全成徒劳……   马黑马气得暴跳如雷,喝令追查是哪一个混蛋走的火,要把他枪毙,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出,气得他这一夜再没有安寝,接连摔碎了好几个酒碗。   无奈,他们只好怀抱侥幸,继续守株待兔。可叹,怪兽不是蠢猪,第二天,给了他们一个白瞪眼。耐着性儿又等了一日,依然是水中捞月。   巨大的失望,巨大的沮丧,军心再次动摇,士气近乎溃散。忽然地,卜连长又献一计:“马旅长,咱们杀一匹骆驼,堆一堆肉,以做诱饵,引它上钩,怎么样?”“好!”马黑马一拍大腿,连声称妙。   随之,一个新的圈套布下。一具血淋淋的驼体被运到山头顶上,驼腔里塞了一捆拉出火线的手榴弹。这一招果然见效。新鲜的驼肉血腥气很浓,随风一吹,遍野四散,野兽的鼻子特别灵,十里路上也闻得见。   那怪兽显然没有走远,也显然知道这是一个可疑的陷阱,但嗜血的贪婪终于又禁不住那美食的引诱,一犹豫,二徘徊,三观望,终于心一横,又来了个鸟为食亡——   这一回,马黑马提前约法三章,任何人均以二指夹住扳机,谁要再提前走火,先斩人,后灭兽!   惊心动魄的时刻来临了!这一夜仍无月光,团团浓云中只闪出几点微弱的星光。那怪兽活似一条幽灵,又从另一个方向爬出。其状如蟒,簌簌地爬一阵,停下,仰头向四周观望一阵;再簌簌地爬一阵,又停下;其谨慎之态,真如做贼一般。   大气不出的猎手们,眼珠子都快要憋出眼眶。   精彩的杀局终于开始了,马黑马一声令下“打——”猎手们的枪火便如雨点般飞泻而出。跟着,“轰隆!……轰隆!……”手榴弹也接踵爆炸。冲天的硝烟在夜空中形成一股股火柱,“冲啊——杀啊——”兴奋的呐喊如潮水般涌上山头……   五十五   天可怜见!倘若菩萨的心肠稍微软点,一场善恶己见了分晓。可叹的是,上苍对人心的捉弄,竟是这么地坑蒙拐骗,不依不饶。当四十名猎手冲上山头的时候,他们又是一个大张嘴,手榴弹大部分爆炸,驼体已炸得血肉横飞,沙山头上弹孔已成麻点,但那怪兽却忽然如钻了地缝,连根毛也没有留下……巨大的失望已成绝望,残酷的失败已成羞辱。马黑马再也说不出话了,呆呆地仰望夜空,形如槁木……其他所有的猎手,也都齐齐地倒拄枪口,发了痴呆……   这不是一个兽,绝对不是,这是一个妖,一个真正的妖!   神秘啊,诡异啊,凶残啊,恐怖啊,竟如一团压城的黑云,封住了他们的进路和退路。   ……   之后一连多日,空荡荡的大沙岭寂静如死,轻风吹动流沙,很快就淹没了前时的纷乱。四十余名猎手全成了哑巴,呆坐于帐篷中,只剩了闷头喝酒。   马黑马的身心更是大受摧残,想他戎马一生,疆场半世,不知参与过多少次人与人的搏斗和厮杀,他大手轻轻一挥,就可将一个营的叛兵屠杀于道;眼珠子轻轻一转,就可将一座寺院烧成血火。可是想不到对一只小小野兽,竟是这么的无能,这么的无奈,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和耻辱……   胡驼子陪着小心劝说,旅长,粮草已经不多了,是不是暂时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再来?   他没有吭声。   卜连长也跟着建议:旅长,如果实在不行,不妨暂时放这恶兽一码,咱们先去闯雷火谷再说?   他仍不置一言。   后又有几个士兵前来报告说,他们出去侦察了一下,见山头的驼肉已不翼而飞,估计那恶兽还在周围。他仍无动于衷。   这天,君臣三人又坐在一起喝闷酒。喝着喝着,他忽地掉转目光,盯住胡驼子,“你马上带两个兄弟,回旮旯城去,给我捉一个娃娃来,不要大的,要两三岁的,肉嫩点的,正好!”   “妈呀——”胡驼子大惊失色,“旅长,你,你,你要一个娃娃做啥呢?”   “舍不得孩儿——打不到狼!”   “妈呀——”胡驼子惊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倒,“旅长,旅长,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可他却毫不为所动,又如狼啸虎咆般大吼一声:“军令如山,休得多言,速去速回!”   可怜胡驼子,直如被地狱鬼卒绑上了刀山,满耳鼓声紧催,满头汗水直冒,万般无奈中,只好踉跄出门哆嗦上马,唤两个士兵,衔命而去……   五十六   旮旯城大本营。羊副官等一班守家人物,已等得心焦。两路兵马出发已久,勺娃子和独眼龙这一支,知道打虎无望,于是也就信马由缰地满滩里瞎转悠,碰见个啥打个啥,每隔三日五日,总要派人送来一些沙鸡野兔之类的猎物,消息是灵通的。而马黑马他们这支,却一直没有消息,屈指算来已经十多天了,十多天中好好歹歹总该有个信儿啊,可他们却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相反的,大本营里却出现了一连串反常现象。先是花奴皇后,这个向来对马黑马不问痛痒的人,忽然又显出了一种孟姜女般的怜夫之情,不住地问羊副官说,国王他们究竟如何,会不会被老虎吃掉?羊副官就说,这怎么可能!国王他们四十条人马四十杆枪,难道还挡不住一只老虎?花奴又说,我不也是这么想嘛,可这些日子,我老是眼皮跳心发慌,噩梦不断,总觉得他们出了事。羊副官又安慰说,别胡思乱想,这肯定是征夫思妇产生了感应,不要紧的,国王他们即使不能猎虎凯旋,也会平安归来的!   话是这么说,他们心里却不这么想,马黑马被老虎吃掉的可能性虽然小之又小,但他们万一重蹈自然覆辙,被雷火谷吞没的可能性却并非丝毫没有……   接下,又是全城的那些娃娃们,忽然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儿歌:“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杀皇帝!……”从早到晚,唱个不绝,什么意思弄不明白,反正直吵得人头皮发紧,心乱如麻……   之后——就是在前天傍晚,忽然从马黑马他们出发的方向,跑来了一匹骆驼。骆驼的驼筐还没丢,上面还载着几袋子炒面和两个酒罐,但是鼻栓却挣断了,露出了牙床……   综合这种迹象,他们终于意识到到了一个可怕的危险。花奴的噩梦绝不是无源之水,娃娃们的童谣更须深思,山雨欲来风满楼,小儿谣言,天说话,这都是千年的箴言,不可不察。而那匹骆驼的落魄归来,更说明了某种事实已经发生。   急之忧之,他们郑重的碰了个头,决定再等两日,如果仍无消息,就将由车怕万一再组织一支援军,前去接应。   恰此时,胡驼子三骑慌奔而来。胡驼子一个滚鞍落马,就哭叫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羊、花、车三人急忙发问,什么大事不好?他又嘣的叩一个响头:“国王疯了,国王发疯了!”   三人大诧不已,连忙将他扶起,递茶送水,叫他慢讲。他哪里顾上喝水,满嘴唾沫搅着舌头,咿咿呀呀,结结巴巴,讲了事情的原委……   三人听罢,个个如雷击顶,全都懵了。他们根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国王怎么能用娃娃为饵去打猎!……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所有的男男女女听了,都是初觉一惊,继而发笑,无不认为这是个天方夜谭。   那些妇女们还在嘻嘻哈哈围住胡驼子,这个说:“我这娃儿刚三岁,你带上去!”那个又说:“我这娃儿肉最嫩,你领去!”   他却慌得连连后退,左一个头,右一个头,嘶声直叫:“宰相!皇后!你们快想办法,快想办法!你们要拿主意啊,你们要拿主意啊!……”   可是这会儿的宰相和皇后,一个成了江郎客;一个成了魔中人……   哭笑吵闹声中,有一个穷汉爹爹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胡驼子,“啪”地一个耳光扇过去:“你狗日的是不是半道上喝醉了,假传圣旨?”   胡驼子一个后仰倒于地上,口鼻出血,号啕大哭:“冤枉啊,冤枉啊,人命关天,我咋敢假传圣旨啊……”但人们却仍不省悟,竟群起而哄:“打死他!打死这个驴日的!这狗东西原看着还是个人,刚做了鸡巴屌毛的粮草官,心就毒了。”   “把他丢到海子中,给他泡个冷水澡,他就清醒了!”便骂着,果真就有一伙汉子拥上前来,七手八脚将他抬起,要往海子里丢。   和他随行而来的两名士兵见事不妙,急忙上前,将他拽过来扶上马背,一溜烟逃去了……   其他的男女一阵哄笑,羊、花、车三人却成了三尊泥塑……   五十七   神魂颠倒的马黑马,自以为得计。如此一条奇策,真可谓意出人表之外,鬼神都要咋舌。   他正急切地掐着胡驼子的归期,幻想着诱饵到来后的大功告成,却不料胡驼子是空手而归,一把鼻涕。几句哭诉未及听完,他就勃然大怒:“胡说!我的命令,谁敢违抗?谁敢怀疑?肯定是你这混蛋传错了我的圣旨!”   胡驼子就扑通跪下,又磕一个响头:“旅长,旅长,我万万没有传错你的圣旨,是他们根本不接受你的圣旨,反而说我假传圣旨,糊弄国王……”   “什么,他们说你假传圣旨,糊弄国王?”   “对,对!他们说,如果这圣旨是真的,那么你的国王一定成了个乌龟王八,狼心狗肺……”   “呀呀……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真是这么说的!不但这么说,还说,如果你国王真要个娃娃,就请你亲自拿脑袋去换……”   “呀呀!……”马黑马疯了,这末后一段话,本是胡驼子临时编的,可在此时听来,却是那么的钻心刺耳,直冲脑门。当即之下,他就大喝一声:“好!我亲自拿脑袋去换!你们待在这里,等待后话!”随之,亲点十数名亲兵,连夜出发,向大本营奔去……   五十八   天地佛爷![笔者叙至此处,不得不将车万义的那些材料做一补充介绍。那堆原始材料在追溯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用红蓝铅笔连画了十几页的波浪线,旁边还醒目地打了一连串红色惊叹号。显然,当时听取和审阅这些口供笔录的造反派们,也是充满了惊讶和惶悚的。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具体感受如何,但可以想象,他们的心灵也受了强烈震颤,下面一些事情,就是被红蓝铅笔勾画了的。]   马黑马亲自跑到旮旯城的时候,原以为那些抗争之徒会和他有些麻烦,没想到,当他的马蹄刚踏入城池的时候,全城上下却又是一个噤若寒蝉。   那些曾对胡驼子气势汹汹的男女们,一个个低头讷默,没了声气;那些曾把娃娃往胡驼子怀里塞的女人们,也又一个个面带惧色,用奶头塞住了娃儿们的嘴。看着这情形,他的气就消了三分。   羊副官和车怕万一已提前候于道边,恭敬相迎。一见他下马,就赶忙迎过去,接住马缰,抢先报告:“旅长,你的命令传到了,我们正在抓紧商量……”   “商量什么?”他把缰绳头一甩,就瞪起眼睛。   “旅长,此事涉及人命,须得经过法典……”   “涉及什么人命?”   “旅长,你不是说……要一个三岁娃儿吗?……”   “是啊!三岁娃儿也算人吗?”   “旅长,三岁娃儿……怎么不是人?”   “糊涂!我《红鸟法典》明确规定,凡男满十六,女满十四,才算成人,不成人的人也算人吗?”   “旅长!……”(羊副官至此方悟,他们的国王真是“病了”。)   “你把独眼龙给我叫来!”   “旅长,他去了三棵树。”   “他到三棵树干啥去了?”   “叫他和勺娃子去打西伯利亚虎了。”   “胡扯!西伯利亚虎到西伯利亚打去,这里哪有西伯利亚虎?”   “旅长,他们正是根据你的命令……”   “什么,根据我的命令?我几时发过这样的命令?”羊副官又是一惊,不但信了国王确已发病,而且还得了健忘症。   “旅长,你确实发了这样的命令,而且这命令又是根据我的分析判断发出的。我们现在之所以还没落实你的命令,就是在等大法官回来后,依据法典,做出决定……”   “不用他!你给我集合民众,我亲自发话!”民众是不用集合的,在他到来的这当儿,已经黑压压围成一圈。   “弟兄们!(这是他的一句口头禅)女士们!(这却是破天荒第一次,可能是当年在哪个高层宴会上听了一句,此刻突然冒出)我们的猎虎远征,已经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我们已经追到了它的老窝,踩住了它的尾巴,正将它逼到了一座悬崖边上,只待一声总攻令发出,我们就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为了这最后的胜利,我们还需要付出一个牺牲,这个牺牲,就是一个三岁娃娃;只待三岁娃娃一到,战旗就红了,鬼神就惊了,我们的百年大计,千秋功业,就一举而成了!……现在,请你们——所有的爹爹,所有的妈妈,拿出你们的爱心,献出一个骨肉吧!”   言讫,双手高举,做一个拥抱圣婴状。但,人群却没有反应。在他激昂演说的时候,人们的目光是惊望着他的面孔的,当他话音一落的时候,人们的目光又忽然一收,盯住了自己的脚面。   “嗯?还没有明白?”他愣一下,又道,“弟兄们,姐妹们,你们不要担心,这娃儿拿去绝不是喂狼,而是给天神献祭!要知道我们红鸟王国有千百个娃娃,目前都面临着恶兽的威胁,只有牺牲一个娃娃,才能保住千百个娃娃,如果舍不得一个娃娃,就保不住千百个娃娃。这是一个舍身饲虎的伟大义举啊,你们再不要犹豫,再不要延误了!”   言毕,再一次举起双手。   然而,人群却依然无动于衷,爹爹妈妈的头垂得更低了。   “呀呀……”他有点骑虎难下了,他原以为,他出马一说话,他的臣民们就会如风披靡,一呼百诺。甚至还会出现多位母亲争相献子的感人场面。   但没想到,实际情况竟是这样,不由一阵尴尬,本能地又把目光盯向羊副官,羊副官却忽然也像胡驼子一样,扑通跪倒,“旅长,旅长,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万不可草率,还是等大法官回来后,再做商量,我已派人通知他了……”   “娘的裹脚!非要等他来吗?你是一国大宰相,不能做主?”   “旅长,旅长,我不是什么大宰相,我只是个小走狗。我对您的一切圣旨,一切命令,都负有监督和规谏的责任,我如果一味盲从,我就是失职,我就是佞臣,我就对不起您的栽培了……”   “呸!”他猛地吐一口浓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不到都是一伙饭桶!”接着怒目一扫手下兵丁,做出个准备动武的暗示。   但他这个举动不做还罢,一做反而更糟了,那些本来低头讷默的男人们,忽然就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做出准备拼命的架势。那些妇女们,却暗中使用伎俩,背地里一拧婴儿屁股,立时满场啼声大作。有一个兵丁贸然上前,竟被一个女人一下抱住大腿,猛地一口咬住,兵丁一声尖叫,全场大乱……“哈呀呀!……”马黑马狂怒了,先前的那种怒发冲冠又一变而为歇斯底里,他噗噗地猛吹几下胡须,霍然拔出刀来——千钧一发,悬剑当空,一场不堪设想的后果眼看发生。   就在这当儿,那吱哇哭叫的婴啼声中,忽然传来了一声“爹——”的呼叫,张目一看,竟是——他的皇太子墓生儿!那娃儿自被娆儿女偷窃之后,两腿麻痹,至今还不会走路,此时正在雪女子的怀中,隔人群扬着小手,向他呼叫。那蓝色的眼珠,苍白的小脸,真像一个小天使在向他暗示着某个意志。   一瞬间,他愣了,木了,呆了,猛地又打一个寒战,像是脑海里倏然划过了一道神秘的天光,径直几步冲入人群,从雪女子怀中将那娃儿一接,揽在怀中,接着哈哈一阵怪笑,对众人道:“驴们!狗们!猪们!你们看清了,这是我的儿子!我的皇太子!为了拯救你们这些猪猡们,他要献出生命了!我要大义灭亲了!你们羞死吧!羞死吧!只是有一天我死了,红鸟王国没了皇太子,你们这帮自私鬼重新沦为一群没头苍蝇的时候,不要后悔!”   言毕,“唰”地一下,又将墓生儿扔给一个士兵接在怀中。接着大手一挥,转身上马,十数铁骑,一阵风趟出城外,呼啸而去……   这一惊人的奇事,仅发生在短短数十秒时间之中,人们省悟过来之后,已经晚了,雪女子等人追出半里之遥,哭倒在一片尘雾之中……   五十九   揪心裂肺的哭声回荡三日不绝,终于被远在百里之外的勺娃子和独眼龙也感应到了。勺娃子几次说,这猎已经没打头了,回去吧。独眼龙却说再坚持几天,等国王那边见分晓再说。勺娃子又说,他们几时才能见分晓呢,我们难道天天相陪着?独眼龙说,陪就陪吧,人家国王没有还朝,咱们不便提前回去。勺娃子又说,不行,我实在熬不住了,我太想家,我好像听见我弟弟在叫我呢!独眼龙只好说,既然你这么心切,走就走吧!于是,他们又放弃原先的搜索区域,自西北而西南,绕一个大圈,做迂回撤退。   走着走着,忽见远远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丛古怪的黑影,丫丫叉叉,像一片鹿角。不觉好奇,就将队伍拉成一条散兵线,缓缓向前包抄过去。到得跟前,却发现是从枯木林来的一群和尚,当头的正是黄瘸子。   许久不见,他们竟显得比以前更年轻了,个个双手拄地,双脚朝天,做着一种奇怪的倒立动作。独眼龙就上前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咋在这里?黄瘸子又反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咋也到这里?独眼龙就说,我们是来打猎的,黄瘸子就说,李老军的仇还没报吗?   一听此言,独眼龙就好奇,你咋知道我们替李老军报仇?黄瘸子就嘿嘿一笑说,乾坤大挪移,怪兽吃了人,全国齐打猎,国王发了疯,我们咋不知道?独眼龙愈发惊奇,怪了怪了,你们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咋对旮旯城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黄瘸子一摆手说,别问了,别问了,我们现在正给你们祷告呢!独眼龙又叫,你给我们祷告什么?黄瘸子又哈呀呀一笑,你们咋还蒙在鼓里?红鸟王国气数已尽,马黑马已经恶贯满盈,一场灭顶之灾已降临旮旯城上空,我们正在祷告上苍,给你们小喽啰求一条活命……   “胡吣,胡吣,你满嘴胡吣!”“哈哈哈……如果你不信,掉头回看——”黄瘸子说着伸手往后一指——众人蓦然回首,只见遥远东方旮旯城方向,忽然升起一团红云,红云逐渐扩散,渐成一片熊熊烈焰,烈焰之中,又是一片城郭倾覆,人仰马翻之惨状……   这本是戈壁滩上常见的一种海市蜃楼现象,并不稀罕,但在此时此刻,人们竟觉得真实一般。凡所观者,无不哑然失色,周身打战,就连愣头愣脑的勺娃子也乱了心魂,踢马靠前,大声问道:“咋回事?咋回事?”   独眼龙未答,一把拉住黄瘸子的手,“兄弟兄弟,救人救到底,你跟咱们一块回去……”黄瘸子却不从,拨开他的手,“你先回去,我们随后自有行动!”说着,猛地将他一推,掉过身又去做他们的倒立动作……   独勺二人再无可言,翻身上马。马蹄哒哒,星夜疾驰。谁也不知道黄瘸子的话有几分真假,反正都被一股莫名的急迫控攫着魂魄。行至后半夜,戈壁滩上又下起雨来,人马骆驼全泡成了落汤鸡,但无一人掉队,无一人减速,急行军更变成了强行军。   天明时分,雨住了,一轮旭日喷薄而出,远远望见水山之下九眼井海子中,忽然升起一道巨大的七影长虹,形若天桥,横亘长空。天桥之下的旮旯城垣,恰似一条古河床里的一堆乱石,乱石之上又蚁群般涌动着无数小儿,童声童腔,呀呀作歌:   东虹日头西虹雨,   南虹出来杀皇帝!   东虹日头西虹雨,   南虹出来杀皇帝!   ……   声音异常怪异,似羔羊临屠,又似鹰雏失巢,尖利而凄厉,凄厉而恐怖,凡所闻者,无不心胆俱裂,毛骨悚然,禁不住一个个滚鞍落马,徒步向前跑去……   真相终于大白!当留守者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之后,他们亦如被晴天霹雳震懵了。   勺娃子良久知觉过来,竟一巴掌将雪女子推出七尺之远,嘶声吼道:“你还我弟弟!还我弟弟!你为什么不把那贼人咬死?你为什么叫他把我弟弟抢走?”满腔的悲愤如火山喷发,擂胸顿足,咆哮一阵,又扑倒在地,嗷嗷大哭起来……   当独眼龙明白过来,亦发了暴怒,以手指住羊副官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窝囊废!伪君子!国难当头,昏君无道,正要你宰相挺身而出舍命救众,而你却苟且偷生,助纣为虐,你真无耻啊,真无耻啊!”   一阵暴风雨过后,花奴皇后又翩然闪出,她亦满面愧色,内疚不已;但却不失理智,显得格外冷静沉着,她说:“事已至此,谁也不要埋怨谁了。这事情根本不是羊丞相所能左右,更不是雪女子所能挽回,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这个力量。马黑马已经彻底变态了,得病了,病入膏肓了,不可救药了,如果我们继续容忍他充当国王,我们就将全部跟着殉葬!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赶快联合起来,自己救自己……”   “对!对!马黑马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我们要联合起来,自己救自己!”   滔滔呼声如潮涌起,身处悬崖的人们终于被逼上梁山,一场改朝换代的大风暴急骤酝酿……   六十   此时此刻的大沙岭下,又是另外一幅图景:白云高天,清风徐吹,茫茫沙海,沉寂如死。马、胡、卜三人犹如三根古木桩,呆立于黄沙之中,如枯如朽。另外四十名猎手亦七倒八歪横卧于地,形同僵尸。他们的又一次尝试再次宣告失败!   [关于这次尝试的失败过程,车万义的材料记叙得十分简单,未加详述,只寥寥几笔:马黑马将墓生儿驮回大沙岭之后,就亲手布置那场猎兽奇阵。那墓生儿初以为是爹爹们在跟他玩游戏,还嘻嘻作笑;继而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曾惊恐地向那些士兵们发出“叔叔救我——叔叔救我——”的哭叫,但是叔叔们哪能救他。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怪兽的利牙将他叼走,猎手的枪火再次落空,爹爹们追出数十里之遥,只在一片沙窝里发现了他一只带血的小手……]   苍天未哭,大地未嚎,人从动物中来……   绝望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渐渐苏醒过来,英雄之气已灭,壮士之心不死,怔怔地伫立良久,对胡驼子喊道:“拿酒来!——”   胡驼子哆嗦一下,俯身禀道:“酒已喝光,没有了。”“你给我搬酒坛!”   胡驼子小心翼翼搬来一个空酒坛。   “你给我翻过来!”   胡驼子打个寒噤:酒坛不是口袋,怎么能翻过来?“你给我用力翻!”   胡驼子双手掰住酒坛口,咬住了牙。   “再用力!”   胡驼子满面涨红,青筋暴跳。终于“咔嚓”一声,酒坛碎裂,散于一地……   七零八落的瓦片内壁,渗出一汪汪酒渍……马黑马抓起一片,伸舌就舔。舔着舔着,又将那瓦片塞入口中,像嚼大豆一般“咯嘣咯嘣”大嚼起来。瓦片碎裂,割破舌头口腔,血水与瓦屑混成血浆,自口角直往下流……四十余名兵士,如见牛魔王,一个个倒吸冷气,爬将起来。   “噗——”他又将那满嘴的瓦屑血沫冲天喷出,一掉头,又盯住卜连长:“你是谁?”   “我是卜连长!”   “你的官衔?”   “红鸟王国军事大臣!”   “你的职责?”   “保家卫国,舍命救主!”   “你敢不敢杀人?”   “敢!”   “敢不敢杀女人?”   “敢!”   “敢不敢杀有娃娃的女人?”   “敢!”   “好!你给我马上回旮旯城,再捉三个娃娃来!”   “是!”   “多带一些人马,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是!”卜连长咔嚓一个敬礼,又招呼起二十多名士卒,策马扬鞭,直奔旮旯城……   六十一   这边,汹汹人潮已渐趋归流,一部分人主张,立即发动一场政变,将马黑马推下台去,另选一个新王治理国家。一部分人又认为,此举尚欠火候,马黑马带走四十余名猎手,个个都是精锐壮士,现在首要的问题应是,先设法剥夺卜连长的兵权,再软禁国王,缓图大计。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虽然是不得已背水一战,仍须做到仁至义尽,最好的办法应是,火速点起现有兵马,主动开赴大沙岭,再向马黑马做一次最后的哭谏,也就是最后的通牒,如果他能迷途知返,自好;如果他仍然执迷不悟,再展开阵前厮杀,就地解决……三种意见都有道理,虽然在枝节上存有争议,但大方向已经取得一致。   就在这百川灌海大堤将决的当儿,卜连长率兵来到。可怜卜连长,居然还像个愚勇匹夫,入城之后,既不下马,也不向王宫通报,就一声令下,命部下抢夺娃娃。   随着一阵儿呼娘号,愤怒的人流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勺娃子提刀跨马,率先赶到,大喝一声:   “你要干什么?”   “我执行国王的命令!”   “你执行狗屁的命令!”   “你——敢蔑视国王?”   “我就敢!”   “你要反了?”   “我就反了!”   “你——到底想干啥?”   “我要杀了你!”   “你,你敢杀我?”   “我就敢杀你!”   话音未落,勺娃子挥手一刀,卜连长哪里想到他真敢杀他,猝不及防,便被砍下马来。紧接着,蜂拥而上的人们,一阵乱刀齐下,就将他剁成一堆肉泥……   其他的二十余名士兵,有的被人群扯下马来,打个半死,有的自动落马,叩头求饶,只有几个冲出重围,漏网逃去……   六十二   可悲可叹的马黑马,居然还在梦想着最后的孤注一掷。自卜连长出发之后,他就发话说,全体睡觉,卜连长不来,不要叫醒他,随之一头跌倒,鼾声如雷,三日不醒。当那几个漏网之鱼逃来的时候,他才一骨碌惊起,什么?什么?他们反了?真的反了?   “真的反了,真的反了,卜连长已被剁成肉泥……”   “哈呀呀……”一阵天旋地转般的震撼过后,他又恢复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和余勇,兀地一招手,将仅剩的十七八名士卒集合起来,切齿吼道:“全体听着——全体听着!——咱们的大本营出事了!一小撮奸佞之徒,趁我不在家,阴谋发动政变,企图篡夺王国江山。他们已经杀死了我们的军事大臣,下一步还将杀死我,杀死你们大家!我们的王国已到最危急的关头,我们的百姓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们绝不能坐视不救,更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杀回大本营,讨伐叛逆,将那些乱臣贼子斩尽杀绝!现在,立刻拔寨起营,坛坛罐罐全部打碎,轻装上阵,火速出发——”言讫,大手一挥,一刀砍断一根帐篷绳子。   众士卒闻声而动,飞身上马。霎时间,寥寥十数残兵,又成一支平叛大军,一路烟尘滚滚,朝旮旯城杀奔而来……   六十三   沉重的钟声敲响了,凄厉的号角吹响了,红鸟王国的末日来临了!   经过连日连夜的长途奔袭,平叛大军终于在第三日黄昏到达目的地。这时候,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图又呈现在他们面前:只见苍山落日之下,巍峨瞬峭的旮旯城忽然如地壳运动般猛然拔高了三尺,锯齿状蜿蜒耸立的岩墙之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正中间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卜连长的头颅。旗杆两侧,又站满了一长溜妇女和儿童,有的手持棍棒,有的怀抱石头,个个怒目而视,严阵以待。而城外一片沙滩上,独眼龙、勺娃子、车班长又如三员虎将,分别率领着所有在家的武士兵丁,立马横刀,黑压压布成一块方阵。其中还有前时被俘的二十余名猎手,也已阵前倒戈,掉转枪口,直直地对准了他们……   面对这一突变,马黑马惊呆了,胡驼子惊呆了,所有的随从也惊呆了,一路上急如星火的血勇杀气倏然一落千丈。马儿止住了嘶声,战驼收住了蹄儿,所有的七窍八孔五脏六腑,俱如被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气氛攫住了魂魄,闭住了呼吸……   严峻的对峙,窒息的静默,竟使这片人迹渐繁的鬼城野国重新恢复了史前般的洪荒和沉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落日余晖在一点一点地消逝。马黑马已经完全六神无主,无话可说,无怒可发,无力咆哮了。他只觉得天地山河都在渐渐地变色,青山变成了一堆荒草,金沙变成了一片尘埃,白马变成了灰马,人脸变成了鬼脸,他的身躯也在渐渐地蜕变为一具森森白骨……   逝去了,逝去了,往昔的尊荣,往昔的霸气!数十年刀兵血火,十数载呕心沥血,一切的一切,都已成过目烟云,如水流去。当此时刻,沉沉暮云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如鼓的鸣沙之音,势若滚滚松涛,由远及近,澎湃呼啸,呜咽而歌:谢幕吧!谢幕吧!你的人生话剧已经演到头了!   “咣——”城头一声锣响,城下方阵忽然又闪开一条通道,羊副官和花奴并排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群怀抱娃娃的妇女来到他马前数步开外站下。羊副官双手捧一块长方形的白石头(象征着王国的玉玺),前趋一步,像献哈达一般举向他的马头——“旅长!我们向你请罪!”   他如呆如朽,眼中滚下两行悲泪……   “旅长!我们采取这行动,实在是万不得已;请你原谅……”   他依旧默默流泪,无动于衷……   “旅长,旅长,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现在请你还朝,休养身体……”老弱妇孺齐齐跪倒在地,发出一片哽咽哭求……他慢慢地收住泪眼,抬起头来,怔怔地望了望这眼前情景,又仰首看了看高远的天穹,而后一言不发,缓缓拔出身上的佩剑,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朝着自己的喉咙上猛地一割,一道血光飞溅,一个后仰坠于马下……   六十四   天地肃静了。残阳落尽,暮云四合,一场轰轰烈烈的历史悲喜剧就这样结束了!沧海桑田,天地玄黄,龙蛇一瞬,蜉蝣千秋。云梦之泽如此,大槐安国亦是如此!   以下的事情就不细说了,马黑马死后他们成立了一个“公民大会”,推举羊副官、花奴、独眼龙为会议三巨头,共同领导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王国,走向它最后的归宿……   [笔者叙至此处,不得不宣告暂停一个段落。一是车万义的材料在此开了一个巨大的天窗;二是笔者的工作也出现了一个意外的麻烦。详细情况一言难尽,待后得空再作细述。] 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XT小说